野猪林(8/10)

暗叫一声惭愧，把缰了给从人，迎着鲁智兜一揖。“大哥！”他说，“请回去吧！没事了。”

“是哪个瞎了的，敢调戏俺弟妹？”

这话要说来，实在欠面；要不说又不行，无可奈何。林冲只得糊答：“原是本衙，不认得拙荆，生一场闲气。”

鲁智还待不依不饶。李四看林冲的尴尬，便说：“师父醉了，明日再来理会。”把他架着回了菜园。

这一，越发让林冲抑郁不乐。他自觉也是个英雄人，妻小为人当众调戏，却不敢理论，这要传了去，还有什么面目见人。因此，一连三天不曾门，只在家里吁短叹，想不个找回面的好办法。

到了第四天，有人叩门。来一看，是素日相好的一个同事，官居虞候，名唤陆谦。林冲心中的郁闷，不足为外人，却希望说与知己听。所以一见陆谦来访，十分迎。

“如何三日不到班上？我只你病了。”

“上倒没有病！”林冲叹气说，“只心里有个痞块！”

陆谦定看了看他，又：“我也听说你淘了一场闲气。看破些儿，也就算了。来，来，我请你到樊楼小饮三杯，解解闷。”

林冲心想，在家不便细谈，倒是酒楼好，随即允了。

于是林冲隔着帘招呼一声：“我与陆兄去饮酒。来关了门。”等娘答应过了，随即与陆谦门，迤逦向东，直上樊楼。

樊楼在东华门外景明坊，西临禁苑，是京师第一座大酒楼。门一条笔直的甬，有百步，南北天井，回廊双绕，两旁辟一间间致的小阁。每到夜，上灯火相望，歌声嗷嘈，粉香腻人，是京师有名的一座销金窟。

此时不过近午时分，酒客不多。陆谦和林冲上楼挑了间临街的阁，也不要粉侑酒，只吩咐多取好酒，细肴馔，摆满一桌，叫跑堂的放门帘，两人擎着酒杯，细诉心曲。

林冲三杯肚，叹气说：“陆兄不知，男汉空有一本事，不遇明主，屈沉在小人之，受他这等肮脏气。”

“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，哪个及得你的本事。”陆谦劝，“况且太尉又看顾得好，就有些闲气，大丈夫能屈能伸，忍了也罢！”

林冲然变：“我这气如何忍得？”于是他把那天在岳庙的形，细细说了给陆谦听。

“衙必认不得嫂，休着气，且宽饮一杯！”

林冲又吃了几杯闷酒，忽要小解，便站起说：“陆兄稍坐，我去净了手来。”

得小阁，走楼来。樊楼太大，一时觅不着厕所，索走店外，投东小巷，拣那无人的所，权且方便。等再回樊楼，劈面撞着个人，不由得便是一愣。

“官人，寻得我苦！却在这里。”是使女锦儿，丫髻不整，气急败坏地拖住他说。

林冲慌忙问：“甚？”

“官人和陆虞候门未半个时辰，来了个汉，说是陆虞候家的邻舍，对娘慌慌地说：‘你家教和陆谦饮酒，只见教一气上不来，便撞倒了！’叫娘快去探望。”

“咦！”林冲大奇，“有这等事！可去了不曾？”

“如何不去？”锦儿又说，“娘一时慌了手脚。连忙央间王妈妈看了家，和我跟着那汉门。直到太尉府前巷一家人家，到得楼上，只见桌上摆着些酒，却不见官人。恰待楼，前日岳庙里啰唣娘的那个后生，闪了来说：‘娘少待，你丈夫待来也。’我一看不好，慌忙楼。只听见娘在楼上叫：‘杀人！’我急急赶来想寻官人，撞着卖药的张先生，说是曾见官人与人在樊楼吃酒。官人，快快去救娘！”

话未听完，林冲已气得浑发抖。这明摆着是陆谦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。心里打算，先上樊楼，与陆谦理论，旋即想到，此一刻妻的清白，怕已不保，无论如何，先到陆家要。

陆家就住太尉府前巷，林冲是认得的，这时也顾不得锦儿了，三步并作一步，飞奔陆家，门抢上扶梯，只听得他妻哭着喊：“清平世界，如何把我良家妇女关在这里？”接着又听得“太岁”的声音：“娘，可怜见救我一救！你便是铁石心，也须念我两个膝盖跪得都了！”

听得这话，忧心如焚的林冲松了气，在门外大声喊：“娘，我来了！”

一面说，一面便和去撞房门。衙听得是林冲的声音，吓得魂飞天外，急忙窗而走。林冲娘听得丈夫赶到，胆更大了。她父亲也是教，自小虽不习武，看也看得多了，心里恨那“太岁”不过，等他上窗台时，她捞起一撑窗的枣木，在他脚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。“太岁”痛彻心扉，一个立脚不住，翻栽倒。楼后院是个架，把他托得一托，卸了一半的劲，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。但也跌得青鼻，跌跌冲冲地夺路逃走。

也就是他刚刚跌落地的那片刻，林冲已撞开了门。林冲娘一扑在丈夫怀里，泪簌簌地，只说：“若你晚来一步，我再无脸见你，只是个死。”

林冲此时反倒不甚恨衙，只恨陆谦，人面兽心，平日称兄弟，却这等伤天害理、卖朋友的事来。当时从楼上打到楼，字画古玩、瓷什，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，无不打得粉碎。陆家的人原都避开了的，这时看见林冲如疯了的一老虎似的，越发不敢。林冲打得乏了，方始住手。等锦儿赶了来，主仆三人一起回家。

一回到家，林冲想想陆谦实在可恨，随即寻了把解腕尖刀，赶到樊楼，哪里还有陆谦的影？于是又折回陆家，直等到晚，不见他回家，只得暂且罢手。

林冲娘看丈夫这神气，怕要闯祸来，便即劝：“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骗。你休得胡来，惹火烧！”

“你休我。我不拿住这畜生，扯他到大相国寺前，叫他自打嘴，自己说一说他的事，我再也咽不这气。”

一连数日，林冲靴里掖着把刀，到陆谦家门和禁军衙门去等。陆谦得知消息，只躲在太尉府中，不敢面。别人看林冲脸不好，也不敢问他，暗地里却都替陆谦一把汗，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件新闻。一传两传，传到了李四耳朵里，便来说与鲁智听。

鲁智一听自己兄弟遭了这委屈，赶寻了来探问。林冲也不曾想到他会寻上门来，只好先搁陆谦这面，叫娘来见了礼，然后备酒款待。

喝着酒只是说些闲话。在林冲自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兴的事，故意不说，免得添别人的烦恼。鲁智来意就是要替他分忧帮忙，便不得不率直动问了。

“说来可恼！姓陆的尤其可恨！”林冲这时只好把从岳庙起了风波以后的一切，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

“这姓陆的，这等可恶！便是俺也饶不得他。兄弟，俺有个计较在此。”鲁智说，“你看使得使不得？”

“大哥请说。”

“这姓陆的认得你，自然不敢照面。他须认不得俺，等俺每日去等，兄弟你只在左近寻一茶坊坐着，俺等着了这个畜生，便揪来兄弟跟前，任凭你置。只是，”鲁智又说，“那厮是何容貌，须说与俺知。”

“这一计好，只是有累大哥。”林冲兴地说，“那厮的容貌好认，材不，白净面，左有块青斑，极其显。”

“既如此，事不宜迟，俺此刻便去。”

“不忙，不忙！饶他这一日。大哥初临寒舍，须得尽一醉。”

说着林冲去拿酒壶，一上手便知是空的，遂叫锦儿沽酒，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差遣到州桥去买时鲜果去了。林冲想一想巷便是酒店，于是告个罪，自己提了把号大锡酒壶，匆匆走了。

里面的林冲娘听得丈夫与鲁智的计议，急在心里，不好面阻挡，难得有个机会，不肯错过，便一掀帘走了来，叫一声：“大哥！”随即敛着手，盈盈拜。

鲁智慌忙了起来，合掌还礼，只说：“弟妹少礼，弟妹少礼！”

“我知大哥是个直心的血汉， 颜陈告，舍看有场灭门大祸，只有大哥能救！”

“呀！”鲁智骇然问，“弟妹此话怎说？”

“自来‘不怕官，只怕’。看这姓陆的，是仗着衙的庇护，倘或闹事来，须防着太尉的势力——随便安个大小罪名，舍只怕就要家破人亡。”

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汗浃背：“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。”

“大哥言重了！只求大哥拦着些儿，拙夫心傲，却只敬重大哥。”

“弟妹说得是。”鲁智满应承，“俺便拦着他些，好歹叫他忍了去。”

“若得如此，都是大哥的成全。”林冲娘又拜了一拜，听得门响，怕林冲撞见不便，连忙避向帘后面。

等林冲一回来，鲁智的风就变了，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，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浪之苦；又把智真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、纠缠不清的理说了许多，婆婆妈妈的，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。

林冲越想越觉诧异，心里冷笑，原来是个“说大话、使小钱”的角！只为胆怯怕惹祸事，却又不便反悔，也罢，本未打算借他的力，只当没有这个人，随他自己说去。

于是敷衍到晚，鲁智作别城。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，他妻迎着他问：“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？”

“哼！”林冲不屑地在鼻里哼了声，“提他甚？”

“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！”林冲娘正说，“我在帘里，尽皆听见了。像鲁大哥这样的人，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。”

“你懂得甚呢？”林冲不悦，“休来啰唣！”

“我不懂别的，只懂‘将心比心’这一句话。我且请问官人，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、怕事的人？”

“这却不像。”

“可又来！”林冲娘拍着手说，“这等一个如烈火的汉，不得当时就拧陆谦的来，了事拍拍走了。他孤家寡人一个，哪里去不得？怕着何来？只为顾念着你，好好一份人家，犯不着与太尉去斗，故而苦婆心地劝你。论起来，他心里的那份委屈，不输与你。要照他的脾气，肯这等忍气，更是天大的难事。你若不听他的劝，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，连我也不服。”

林冲听听娘这番话，实在有些理，再想想鲁智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，所以中不语，心里却是激这位鲁大哥的。

“再说，我虽受了羞辱，可是姓陆的、姓的也都吃了亏，怕了你。两扯直也扯得过了。不然，如鲁大哥的‘冤冤相报’，到哪一日为止？”

“唉！”林冲叹气说，“我也只怕人耻笑。”

“人家笑的是姓陆的，笑他不敢。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，只怕倒要笑你量狭！”林冲娘停了停又说，“俗语得好，‘家有贤妻，夫不遭横祸’，风波都由我上而起。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，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，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。”说着，一把泪、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。

林冲夫妇原本恩，见此光景，少不得善言安。想了一夜，气也渐渐平了。到第二天刚刚起，听得有人叩门，开开来一看，是鲁智笑嘻嘻地立在门外。

“大哥来得这等早！”林冲侧相让，“请来坐，待我唤锦儿茶。”

“何必费事？倒不如去顿早酒。”鲁智从衣兜里掏十两一锭银，扬了扬说，“今天是俺东。”

“好，好！”林冲不忍辜负他的分，“不拘是谁东，我陪大哥就是了。”

鲁智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，特意来绊住他的。林冲心里也明白，只不便说破。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。不想一天一早，鲁智倒又来了。从此日日在一起伴饮酒，每饮必作剧谈，每谈必是武艺。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，彼此切磋质疑，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，作势比画，创许多新奇招数，相得十分投机。这一来，林冲把陆谦和“太岁”早忘得无影无踪了。

哪知衙却还忘不掉林冲娘。那天在陆家窗而逃，受了些伤，吃了些惊吓，一回去就卧倒在床。延医服药，上的伤好治，心病却是难医——这恶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，或者仗势欺压，或者钱遮羞。那被糟蹋的，无非羞忍辱，闭目无语，说不上丝毫趣。倒是这个百计不得上手的林冲娘，二十四五岁正所谓信年华，那一段风态、利言词，叫衙只觉得前耳际，无时不在，以致朝思暮想，恹恹成病。

这天陆谦来探望——他自从林冲息了寻仇的念，看看无事，才敢回家，但也缩着有十几天不敢门。不想半月不见，衙面黄肌瘦，神萧索。陆谦大惊问：“衙如何这等憔悴？难些小轻伤，竟未痊愈？”

“上倒是好的。”衙懒懒地说，“不瞒你说，我为林家那人，两次不得到手，又吃她那一惊，病添得重了。见得半年三个月，命难保！这条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上。”

陆谦心在说：原来衙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。这却有些难！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安他时，遥见有个老苍踏门来，认得他是府里的总，便迎了来问：“老总可是来探衙的病？”

“正是。”老总皱着眉说，“太尉为衙的病，日夜焦急。若能治得好时，不惜千金之赏。谁知那些医生，竟连衙是何病症，都不分明！这又怎么好？”

“我倒知衙的病，只是没药来治。”说着，把老总拉到僻，悄悄又说，“若得一小轿，把林冲老婆抬了来，衙的病立时可愈。只一件，除非林冲一命呜呼，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一。”

老总沉了一会儿，斜睨着陆谦说：“素闻虞候足智多谋，我便不信不来这剂药——果然来这剂药，还愁太尉不看顾你？”

又是自己的富贵，又要报林冲打上门来的仇恨，陆谦痾了良心，问一句话来：“我有一计，太尉可能与我主？”接着，把他的密计，附在老总耳边，说得明明白白。

“这事都在我上。”老总拍着说，“明日听我的回话！”

“回话”只得四个字：“依计而行。”陆谦秘密布置。林冲却梦也想不到，他饶了人家，人家却饶不得他，依然每日里应了卯，便来寻鲁智盘桓。

这天走到阅武坊，听得有人喊：“卖刀！”

习武的人最武，尤其是林冲，平生无甚嗜好，就喜宝刀名剑，当拉住了鲁智说：“大哥，且看一看！”

看这卖刀的，是个落魄的壮汉，一抓角儿巾，穿一领黯旧战袍，满面短胡桩，没打采，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