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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6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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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挂单的和尚,名唤悟先,生得相貌狞恶,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。”

听说“相貌狞恶”,潘公心里倒是一惊,旋即转念,既是海和尚的亲信,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,怕他何来?“三郎,”他激地说,“不枉我看得你重!不是至好,不会关心到这上。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,我自知留意,你放心好了。”

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,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,怕他告诉了女儿,又是一场是非;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,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,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,他两个便好得手,那就更是巧成拙、大坏其事了。

“潘公!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。”石秀接着说了缘故,“大嫂胆小,那悟先相貌又恶。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。”

“我知,我知。我何必说破,于事无补,反倒吓着了她!”潘公停了一又说,“你说的话不错,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,寺里又是随喜之地,万一混个坏人去,不是当耍的事。明日我到了寺里,亲自送巧云到住房,看那里的门可谨慎。我是六十多的人了,又是送女儿,便到女眷的住看一看,也不打。”

“是、是!”石秀这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,连声答说,“潘公算是明白了,门谨慎最最要。”

于是第二天午后,潘公父女收拾停当,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,带着迎儿,作别石秀,径投报恩寺去斋主。

山门,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。但听中所言,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。转,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,悬一数丈的黄布大幡,墨大书“启建十方法界圣凡陆普度大斋胜会场功德之幡”。走近山门,又见挂一黄榜,起首四个大字“以法利生”,末后也是四个大字“幽显咸知”,中间是极的一篇四六文章,写明启建这一坛场的缘起。潘公和他女儿,都列名“修斋会首弟”之中。

潘公颇通文墨,正摇晃脑地把“光过隙,生死浮沤,常思修福之心,未遂良缘之便。又虑故亡宗祖,已往六亲,恐拘幽暗之乡,难获超升之路,为此”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念得铿锵有劲时,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。

是巧云在拉她父亲。潘公转脸看时,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,正打着问讯,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,法名玄清。

“老施主,怎的此刻才来?”玄清十分亲切地说,“方丈早就在盼了,快快请去歇脚。”

“多谢,多谢!”潘公指着行李说,“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。”

“不消老施主劳神,一切俱已安排停当。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,清静安逸,包老施主和小娘中意。”

“实在费心。”潘公摆一摆手,“就请玄清师带领吧!”

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,一直山门,绕大殿,到了罗汉堂,路分东西,玄清站住了脚指,往东是男客榻之,往西是女宾的住房。

潘公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,便向巧云说:“我先送你去,看看可能住得舒服?”

“爹不要去吧!赵秀才娘她们都是女眷。”

“怕什么?我六十多的人了,难还要避嫌疑?”

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,玄清急忙排解。“小娘见得到,老施主说得是,看看不妨。”他说,“我先着人通知一声,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就是了。”

于是转领路,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,转折之间,豁然开朗,只见一带粉墙,尽是一座月门,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:“曲径通幽,禅房。”上面一方小横额:“一尘不染。”潘公向里一望,果然好一树木,只是重节到,满地黄叶,却有数十盆,红白黄紫,开得十分闹。

丛中闪来一个佛婆,五十来岁年纪,发梳个朝天髻,一脸明的神气,衣襟上晃晃挂着一串钥匙——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,一见巧云,顿时堆满了笑容,抢步迎上来说:“可是潘家小娘?盼了你一上午,到底盼到了。”接着又看潘公:“老施主好健旺!”

巧云看是这等殷勤,心便是一喜。“这几日要麻烦你。”她说,“等功德圆满之日,一总酬谢。”

“不敢、不敢!”那佛婆说,“我姓徐,叫我老徐就是。小娘有事,哪怕更半夜,尽招呼我。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,不敢不尽心。来、来,小娘先看看住房,又明亮又宽敞,是这里最好的一间。”

佛婆只顾奉承巧云,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,所以玄清急忙阻拦:“你闲话少说!到里面通知一声,潘老施主要送小娘来,是年德劭的老人家,不须回避的。”

佛婆老徐答应着,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,一路往里走,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。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,让迎儿跟在后面,穿过一条极一所小小的院落,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了。

,潘公已颇满意,因为门确很谨密,除了前面一门有老徐看守以外,便只有一扇了锁的边门。那小院里一门关,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。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,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,西面一间,说是有个张大家的儿媳妇来住,尚未搬来,当中一间,两家公用,另外还有间房,里面有两张床,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。

“好了,好了!”潘公对女儿说,“你也累了,先歇一歇。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。”

海和尚格外结义父,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,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。等在方丈见了面,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。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,香烟缭绕,法罗列,数一数拜垫,不一百多个;黄布所铺的案上经卷重叠,在这七日之中,各经都要念到,潘公赞叹不已:“真正是一场大功德!”

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,搭起极的席篷,里外连成一起。设二十四堂,便是二十四幅陆法像。其中又分“上堂”“堂”,上堂是诸天神佛,僧护法,自然是“婆罗世界千百亿化释迦牟尼佛”为首,金碧辉煌,宝相庄严,画工极细;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,潘公看不懂,也就不去看它了。

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,南北极大帝,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;再来是太岁神,皇帝王侯、公卿将相;及庶民百姓,还有城隍土地,以至罗刹饿鬼;诸态百相,穷形极致。将个潘公看得,只说:“累了,累了!明日再看。”

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,设致素斋款待斋主。潘公年纪虽,在那些衣冠缙绅中,座次就低了,好在他为人本分,不以为嫌。倒是海和尚,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席散以后,不住赔话歉,说“委屈了义父”。

“休说这些客。”潘公谅他,“你是方丈,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,不必陪我。你去忙你的正事,我也待歇息了。”

“是的。我陪义父去,再到你老那里坐坐。”

潘公辞谢,海和尚执意要送,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,由罗汉堂往东,尽是个大院,两排客房南北相对。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,一大一小两个房,床帐衾褥一律全新。桌上一只广漆攒盒,里面放着五六样果,床还有一瓮酒,这是海和尚知义父好杯中,特为孝敬他的。

刚刚落座,潘公朝窗外一望,不觉吃惊:灯光影里,一个胖和尚走过,生得好恶的相貌!潘公想起石秀的话,脸上顿时异样,睁大了,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。

爹!”海和尚诧异,“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?”

“喏!”潘公手一指,“那和尚法名如何唤?”

海和尚略望一望答:“他叫悟先。爹何故问他?”

“原来就是悟先!”潘公放低了声音,向左右看一看,虽不见有人,还是不放心,将海和尚一拉,“来,来,我问你句话。”

海和尚疑云大起,只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,在哪里什么不端之事,为潘公所知,今日一见想起,要细细告诉自己,所以神之间,亦颇为不安。

“我听人说,这和尚不守清规,你如何留他在此?”

只为心里已经想到,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:“怎得不守清规?”

“这就不知了!”潘公自觉义同父,有话不妨直言,所以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,“看他相貌猛恶,你如何拿他当亲信?”

听得这一说,海和尚暗暗心惊,他用悟先作亲信,外人不得而知,潘公是从哪里看来的?细细一想,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端倪,必是听谁所说。这个人倒要打听一

“没有的话。我怎么拿他当亲信?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,随缘去住,我是一视同仁,无分彼此。爹是哪里听来的?”

“没有这话,也就算了。”潘公自然不肯说石秀的名字,“我看这悟先,相貌不是善类,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,你倒是要当心。”

爹开示得是。不过,谣言却不可轻信。”海和尚略停一停,一辩解的话,如源一般而来。

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,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,一谈之,才知是心、极直的人。他是罗汉相,面恶心慈。

说到罗汉相,潘公便想起“降龙”“伏虎”两尊者,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,说:“这倒也像!”

“他的相貌吃亏,也吃亏,心最直,疾恶如仇,看见不平就要打。为此,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。我说,你在我这报恩寺,倘或小小闯场祸,也还不要。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,到市井小民,都还看重我,有个小小的面,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。若是在别的地方闯祸来,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,难免吃亏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这悟先不服别人,倒服我。如今火爆也似的,改得多了。”

“这也是你以德服人,我听了兴。不过,”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,“这悟先的来历,你却要摸清楚。不是我说,你佛法虽,年纪到底还轻,见的事不如我多。多有江洋大盗,犯案,官府追得,无,遁到佛门里来。虽然吃斋念经,要改本,到底不易。”

爹说得是。等这场大功德过了,我来问他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放屠刀,立地成佛。总只有化度他、成全他。”

“是啊,佛门广大,无所不容。你只留意他就是。”

海和尚心想,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,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。这个人多半是“”。既是“”,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,少不得来叙话,看是哪个常来,就容易查明白了。

于是告辞门,回到方丈,首先便是找到悟先,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,尤其是在潘公面前,切须顾忌;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,无事只在罗汉堂门闲坐,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,是与哪些施主叙晤,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。

悟先答应着,照话而行。海和尚便退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。这间屋极其隐秘,七弯八转,门重重,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。就是本寺的和尚,等闲也到不得此地,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“佛牙”,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,所以门禁特严。

佛牙真假,无人得知,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,不像家人所住。然而却无人肯说,也无人敢说,因为海和尚极善驭,恩威并用。不说寺里的是非,有许多好,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,“监院”“首座”尽皆听命而行,随便找个错便可责罚。或者调个职司,诸如起早落夜,各去挑“净桶”,便是个极苦差使。

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,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,都监、监院、典座、维那、首座,还有书记、知客,都为了明日开坛“结界”,启建法事,有所请示。

海和尚极其能,一一分派,井井有条,但血之躯,到底不曾生得三六臂,这一番公事应付来,实在也累了,好不容易才得静心来,细想一想,叫声不好,有件大事还不曾办!

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,只是觉得从巧云寺,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。替人设想,巧云带着一片,满怀兴致来斋主,必是打算着有一番团锦簇的闹,可以怡;不一来便关在禅房里,冰清鬼冷,比在家里还要寂寞。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,务必加意伺候,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。她心里一定在怨骂:千方百计,安排这等一个机会,不来了人面不见,连一声言语都没有。这等拿人作耍,着实可恨。罢、罢,早回家去,死了这条心,倒还少生些闷气。

这样想着,不由得急冷汗,当时便从禅床上地来,顾不得穿鞋,直奔东,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。

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,却又缩了回来。想想大为不妥,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,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。此时造次行事,闯祸来,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场,立刻就会落个“卷堂大散”的结局。

于是又回到禅床,盘膝而坐,把火辣辣一颗心来。拿俏伶伶一条影推了去,唤来贴小沙弥,悄悄嘱咐了一番,教他去告诉老徐。

鼓打初更,巧云叹气,正待上床,只见窗外影一闪,随即便有人喊:“迎儿小妹妹,开门。”

是佛婆老徐的声音,迎儿未得巧云应诺,不敢应声。巧云便说:“去开!”

门开了,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,手里端着个盒,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,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,诧异地问:“刚刚起更,小娘怎的倒要上床了?”

“四更便须起,等候拈香,开启法事,早睡的好。”

“也太早了些,夜心还不曾吃。”说着,把盒摆在桌上,先不揭开,却向迎儿说:“取小娘自用的银镶牙筷来。”

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,老徐才揭开盒,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,一盘百果糕,一盖碗薏米红枣莲羹,都还冒着气。

“小娘,快趁请用!”

老徐安席、布箸,意殷勤。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笑说,“你请坐!取双筷来,陪我一起吃。”

“罪过,罪过!”老徐倒退两步,“小娘在这里,哪有我的座位,更不敢与小娘同桌。没上没,哪有这个规矩?没的吃方丈晓得了,说我!”

“怕什么?又没有外人。”巧云回:“迎儿再取双筷来!”

“不用,不用!”老徐急忙阻拦,“既如此,我陪着小娘说说话。”说着,在门边一张凳上,斜欠着坐了来。

于是巧云享用夜,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,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上,说他如何能,如何恤,如何得寺中众僧,最后说到巧云上。

“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,说:‘我这位义妹,聪明贤德,供佛敬僧,最是虔诚,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。’”老徐停了一,看一看巧云的脸又说,“可惜虽是义兄妹,到底要避嫌疑,不能来看小娘;只叫我当心伺候,请小娘宽心!”

听到最后一句话,巧云只觉心重重一撞:何以爆来这么一句话?“宽心”些什么?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?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上,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,然则说到“宽心”,想来他另有安排,必可见面。不然,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什么?

这样一想,心倒真个宽了些,但也不免纳闷,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。众目睽睽之,纵有千言万语,只怕连使个都办不到。此外又如何得以私相会?

巧云心起伏,便忘了,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。等惊省过来,自觉失态,讪讪地放:“迎儿你收了去!莲羹替我留着,糕你吃了它。”

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,嘴馋,不得这一声,响亮地答应着,收拾了碗筷,退到外面去大吃糕。

“小娘!”老徐看一看四周,指着床帐后面,低声说,“夜静更,那里若有什么响动,你休吃惊!”

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。“那,那里有什么?”她问。

老徐微微一笑:“小娘想要什么,那里便有什么!”

这话暧昧难明,巧云大为困惑;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的话已经递到,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,不宜再耗工夫,便站起来告辞。

“小娘请早早安歇。五更‘结界’,四更起,到时候我会来叫,不怕,尽放心大胆睡好了。”

“噢!”巧云心不在焉,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,只茫然答,“好,好!谢谢你。”

等老徐一走房门,巧云更不怠慢,三脚两步奔到床后——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,外垂门帘,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,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,里面黑咕隆咚,一切都要用手去摸。巧云摸了半天,摸不什么样。

来,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:怎么叫“想要什么,便是什么”?难想要个有郎,那里就会跑个人来?

这样转念,突有意会。这一次不是去摸了,站起来,携一盏烛台,重新走床后夹,手拢烛火,细细照看,毕竟看名堂来了。

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,中间几条严丝合,了无异;两面两条隙较大,凑近了细察,才知本不曾钉拢,用手推一推,略略有些活动。这不用说,是一暗门。

原来如此!巧云恍然大悟之,惊喜莫名,一颗心怦怦地个不住。

七日功德圆满,了“送圣”法事,奉送十方法界,四圣六凡,各登云路,齐返真境。接着是斋主酬谢。海和尚算了总账,接过银,依分僧众,手异常大方,所以落得个皆大喜,人人称颂。

等忙过两三日,外两坛,收拾净。海和尚挑个黄昏,备几碟致的果,开了一瓶好酒,嘱咐小沙弥去唤胡陀到静室来叙话。

不曾剃度的叫陀,发披散,只额上用铜箍箍住,取那箍,挽上髻上帽,便是个俗家人,哪里都能去得。所以这个胡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家人不便面去办的事,好比粉店买胭脂之类。海和尚钱撒漫,报些账从不追问,额外还有“脚步钱”相送。此时一听方丈传唤,胡陀知又是好差使来了,喜滋滋地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。

到得里面一看,形与往日不同。往日就能到得静室,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,代明白,自去办事,难得有句把人上的闲话。这天一见胡陀踏了来,海和尚先自笑相迎,就这的一份亲,胡陀便就心受惊了。

“这几日辛苦你!”海和尚说,“佛事只得七日,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。我冷旁观,哪个勤快,哪个偷懒,肚里统统有数。你是好的。”

“师父说得好。”胡陀脸上堆足了笑容,“弟心拙,全仗师父看顾。”

“自己人休得客。”海和尚说,“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,不过我是当家人,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。寺中有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,你一个陀,我若过分抬举你,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,怨我还在其次,暗中使样摆布你,岂不是我之反倒害之?为此,我拿你当自己人,只好摆在心里,你须明白。不然,就辜负我的苦心了。”

这番言语,教胡陀着实激,只合十躬,连声说:“师父,师父,你老真是菩萨。”

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,自然欣,拉着他的手说:“今日无事,这里又无外人,我与你吃两杯酒,好生谈谈。”

“是!师父请上坐。”

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,等海和尚坐了来,方在首陪坐。

“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,”海和尚说,“我早晚与你主,买度牒剃度了你。此事只在明年天——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,‘僧录司’的人颇有相熟的,一说即妥。”

“若得师父成全,弟没齿不忘恩德。”

“说什么恩德?你叫我师父,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。”

“弟惭愧!”胡陀的齿也伶俐,“有是:‘有事弟服其劳。’弟不能刻刻侍奉师父,反劳师父替弟心,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。”

“只要你知好歹就好!”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上说,“秋风了,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。”

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,颇攒了些昧心钱,只是怕他疑心,又怕别人妒忌,不敢买好衣服穿,此时亦仍然装穷,微微一苦笑,什么话都未说。

海和尚也不说话,起去开了柜,拉开一只斗,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,他随手拈了一块,掂掂分量,约莫相当,便放了在衣袖里。

“这块银,五两只多不少,你拿去买件衣服,买双鞋穿。”

陀喜在心中却诚惶诚恐地说:“师父忒煞厚待了,弟万不敢受。”

“这就是你不对了!”海和尚有不悦之,“我有心看顾你,你如何与我假客气?”

陀脸一红,急忙改:“既如此说,‘者赐,不敢辞’,我领师父的恩德。”说着便五投地拜了去。

海和尚这才兴,扶起他来,把块银在怀里。

陀心想,相非止一日,忽然这等客气,必有重用自己之,何必等他开?不如自己知趣,则更可以教他见

想停当了便说:“弟蒙师父格外看待,真不晓得如何报答!但有用得着弟,赴汤蹈火都不辞。”

海和尚笑了:“家人与人无忤,与世无争,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?”

“这等说,更容易了。但请师父开示,弟切实奉行就是。”

海和尚想说心事,到底觉得碍,沉了一会儿,只说:“且先吃酒!”

陀有什么不明白,借着酒盖脸,便拿话引他,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,赛似观音凡;哪家的小娘礼佛是假,约了郎见面是真,尽是些风

酒壮胆,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:“我倒有句话与你说,就怕你!”

“师父说这话,可不屈煞了弟?”胡陀为了示诚,索说破了他,“师父但见,往日叫弟采办胭脂粉、闺阁动用之,弟可曾在外说过一句半句?”

“这倒也是。”海和尚凑近他问,“我有个未家之前认的义妹,你可晓得?”

“不就是潘屠的女儿吗?”

“就是她!潘公是我义父。当初我在家的时节,原要招我女婿,后来好事未成,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。”海和尚略停一又说,“在家世尘缘未了,三生注定的因果,非如此这般不可。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,我不便常往,却要烦你辛苦。”

“辛苦不算什么,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,无挂无碍,得成正果,弟也好沾光。”

“那我就与你说吧。”海和尚问,“‘潘记行’,你可晓得地方?”

“潘记行如何不知?时常走过的。”

“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——”

“潘记行还有后门?”胡陀把个摇得拨浪鼓似的,“那倒不曾听说过。”

“它那里是前面开店,后面住家。”海和尚拿筷蘸了酒在桌上画,“你从行西首一条小巷穿去,一直走到,是条死堂;向东一拐,三面围墙,一片空地,北面有门,就是潘家行的后门了。”

“我晓得,我晓得!”

“你莫忙,我话还不曾完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这北面靠东的一扇后门,去是片菜园,是她家杀猪的作坊,你休到那里去;只在刚要向东拐的角上,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门,那是潘家住家的边门。”

“是了!”胡陀说,“师父画得极清楚,一寻便着。师父只说,寻着了这扇坐东朝西边门便怎生?”

“你啊!每日上灯时分,到那里去一趟,但见掇一张香桌儿在那里烧天香,你便来悄悄说与我。到得第二天四更刚过,你又须辛苦,到那里敲木鱼念佛,个报晓陀。”

陀一面听一面,等到听完,尽皆明白:“原来那香桌儿,便是请师父去参喜禅,了前世缘的暗号。这等说时,一日晚上若无那张香桌儿,第二日四更时分,便不须到那里敲木鱼报晓了。”

这话教海和尚难以回答,照他的意思,最好日日去报晓,成例规才无痕迹,也免得人动疑。只是四更到那里,三更便须从寺里动,如今秋风大起,转便是寒冬腊月,无事端端起个大早到那里空敲木鱼,说起来是欠恤,日久天,胡陀一怨气不,有意躲个懒,岂不误了大事。

有此顾虑,只好勉答一声:“不错。”

“不错便不错!师父只放心大胆去,弟决不误事。”

“难得你志诚!只是辛苦你。”

“师父好说!明日起始,我便照计行事。”

到了第二天,胡陀果然一到黄昏,便踅向“潘记行”西首的那条死堂。一连三日,毫无动静;到了第四日是杨雄当值之期,巧云吃罢晚饭,喊:“迎儿!把香桌儿掇去,今夜烧一炷天香。”

迎儿神抖擞地答应着,掇香桌,摆好香炉,燃了三炷清香,搁在香炉上,然后来请巧云烧香。

“可曾看见那个陀?”巧云轻声问说。

因为早有约定,所以前两天黄昏,迎儿发现一名陀在那巷里经过,一双不断盯着她家边门,心中自是雪亮,赶悄悄,说与巧云知悉。此刻虽未看见胡陀,但也不碍。“那陀看上去是志诚可靠的人。”迎儿说,“前日我曾细细看他,走过来走过去好几遍。说不定就此刻已经看到了。”

“噢!”巧云十分欣,“海师父用的人,自然是靠得住的。”

于是,巧云整整衣襟,掠掠鬓发,踩着轻俏的步,走到边门以外,拈起三炷清香,举过观鼻、鼻观心,至至诚诚地了一番默祷,祈求上苍,一愿家宅平安,二愿老爷康,三愿海和尚永不变心。

中念念有词地祷告过了,三炷清香了给迎儿,香炉。她自己便趁这当,向北望去,北面便是,除却一条觅的黄狗,什么活东西都没有;向南一望,南面是人家的一围墙,墙里伸一支丫杈来,西风过,瑟瑟地飘几片黄叶。

秋风多厉,翠袖单寒,巧云急忙缩了去。迎儿跟着到了里面,主婢二人,似乎都有话说,却都不知说什么好。

“不好!”巧云突然想起,“那条黄狗一见生人吠个不停,回惊动了人,却不是耍。”

“黄狗是对门何家的,晚来关在门,又不放到外面来,怕什么?”

“说得也是!”巧云,停了一又说,“晚上你须警醒些,小心应接门。”

“我知。”迎儿答,“白昼里我睡过一大觉了,此刻神好得很,不得误事。”

“不错!若遇上这样的日,你白昼里先把神养足了它。”

打开了话,就有得谈了。正谈得起劲,听见潘公在喊:“雨了!怎不拿香桌儿收去?”

这一才惊醒了主婢俩,走来伸手到檐外试一试,果然凉飕飕的雨丝落在掌上。迎儿踌躇着,不知该不该去收香桌。

巧云怕她爹看病,便故意叱斥着说:“还不快收香桌儿!等什么?”

迎儿听这一说,再不能迟疑,三脚两步奔去,把香桌掇了来。一看三炷香都已燃尽,工夫也不少了,谅那陀必已看见,早回报恩寺报信去了。

起更,里里外外都已熄灯睡,只有巧云屋中一盏油灯加了两灯芯,剔得雪亮。从窗外望去,她们主婢的两条影,隔桌相对,只是勤于女红,正夜课;谁知什么也不曾,只是枯坐等待。

等到二更将近,巧云努努嘴,意思是时候将到,唤迎儿到边门迎候海和尚。

“回来!”等迎儿将房门时,巧云忽又将她喊住,轻声嘱咐,“一切小心,最要当心那姓石的,休教他撞见。”

“石三郎的鼾声像打雷,这一刻睡得正沉,便大声唤,只怕也唤不醒。”

“总是小心些得好。”

“我知。”迎儿答,“包妥帖。”

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: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,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,迎儿心细,特地在门臼里了菜油,运转自如,毫无声息。此时走到那里,轻轻开屈戌,将门拉开一条,虚虚掩着,自己就躲在门后,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。

这是条死巷,夜静更,等闲不得有人到此,若有脚步声,便是海和尚。怎奈静悄悄的,除却偶尔风落叶在地上刮沙沙的声音以外,哪里有什么人声?

等人最心焦,何况是等人来偷。巧云在屋里便似锅上的蚂蚁,坐立不宁。迎儿也相仿佛,泥土上站得酸,门里望得酸,心中只在想,莫非这和尚不来,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?

“不会来了!”

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,声音虽轻,仍旧让迎儿吓汗,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,便转过来,低声答:“约莫三更快到了。”

巧云在黑里不作声,显见得还不死心,好久、好久才听她叹气说:“关门吧!”

关门回屋,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,是胡陀不曾看见香桌,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?

“今日也奇,往日都见这胡陀,就是今日不见。在老爹喊了那一声。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陀才来,错过了。”

“哪个知?”巧云心中疑疑惑惑,怕海和尚得新忘旧,故意不来,“见了面,倒要好好问一问他。”

“那么,”迎儿打个呵欠说,“你也请安置吧!”

“我不困。”巧云答,“你去睡好!”

等迎儿睡,窗外的雨又大了,淅淅沥沥的声音,耳凄凉万状。

心境像一汪止的池塘,一块石去,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,怎么样也平静不来,而况风片雨丝,又助成许多漪涟!巧云独对孤灯,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,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,面对面问他个清楚:“因何失约?莫非你就一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,一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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