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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龙院(6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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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:“想是哪里错了?”

师娘不曾开,外婆却先了批评:“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,可是不知怎的,好像有些不搭调。”

“原是不搭调嘛!”阎婆惜看着他又说,“也怪不得你,原来的词就不协律。你说,是谁作的?”

“苏学士(指苏轼,1037年—1101年——编者注)的词。”

“怪不得你。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。再唱首别的来听听!”

听她这一说,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。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,把他自己不知病指了来;兴奋的是“怪不得你”这四个字。“我唱首柳三变(指柳永,约984年—约1053年——编者注)的《双调婆罗门令》,这一首一定协律。”他瞟着阎婆惜说,“师娘,你请听仔细了!”

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,但也不敢怠慢,聚会神地咬准了字唱

昨宵里恁和衣睡,今宵里又恁和衣睡。小饮归来,初更过,醺醺醉。中夜后、何事还惊起?霜天冷,风细细,疏窗、闪闪灯摇曳。

空床展转重追想,云雨梦、任攲枕难继!寸心万绪,咫尺千里。好景良天,彼此,空有相怜意,未有相怜计!

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,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,便赞一声:“果然比刚才不同了!却不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!”说,她又欣然引杯——这一杯去,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。

虽然醉迷离,偏偏一瞥去,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:容颜惨淡,蹙着眉尖,双发直,不知在望些什么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怎么了?”阎婆诧异,“好端端的,怎又不自在了?”

阎婆惜一惊,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母亲中,立刻掩饰着笑:“小三郎不是要我指?我须细想,才找得他的错。”

阎婆释然了。“你也是!”她笑着说,“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。原是唱着消遣,何苦这等认真?”

“话虽如此,师娘到底是行家,”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,“只怕连字都唱倒了,师娘可曾听来?”

“怎的听不来?‘换’不是‘霜天冷’,你唱错了!”

“噢,噢,唱错了!我来想,是‘房冷’!”

“那夜正是房冷。”阎婆惜又说,“却不知‘中夜后,何事还惊起?’”

“只为‘寸心万绪,咫尺千里’,那还不明白?”

“谁说不明白?”阎婆惜斜瞟了过去,梢带着她娘,但见她摇晃脑,双将闭,胆便越发大了,转脸过来,正对张文远说:“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。”

“好啊!这可是求之不得了。”说着,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。

阎婆惜徐徐站起,取板在手,把背了过去。果然是惯家,击板就显得不凡,也不见她如何用力,但发声脆,足以醒酒。

这空堂清响,把阎婆惊醒了,倏地张开来,大声问:“什么时候了?”

这一来,阎婆惜无法再唱,回转来笑:“娘真个醉了!”

“醉倒未醉,只是困得厉害。”

“既如此,”张文远接便说,“外婆请先去安置,我也待要告辞了。”

“嗯,嗯,好!”阎婆糊糊地说,“年纪不饶人,一到这时候,不上床不可!”

那两人相视一笑,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去。

阎婆的卧室在后过东厢。送到房门,张文远不便去,仍回厅上,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,和刚才那番对答,自己觉得巧不可言,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《婆罗门令》,可以借来“诉衷”。再经她把“霜天冷”改作“房冷”,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景。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“彼此,空有相怜意,未有相怜计”,要改成怎样的说法?

一个人痴痴地想着,越想越有味,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。忽然前一亮,定睛看时,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,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,看那形状,里面不是笛便是箫。

“外婆睡了?”

“嗯。”阎婆惜笑,“你酒的本事不小。”

“不是师娘招呼,我也想不到此。”

“我招呼了什么?”

看她的神气,是故意装傻。张文远知趣,不提此事,换了句话问:“那《婆罗门令》煞尾的两句,该怎生唱?师娘倒说与我听听!”

“你唱错了两个字,是:‘彼此,既有相怜意,自有相怜计。’只怕——”她看了他一自去解锦上的绳

“只怕”什么?倒费猜疑。张文远想了一会儿,实在猜她不透,便待追问。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。

“我爹就只剩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。”说着,她从锦一支紫竹箫,递了给张文远。

就灯细看,才知不是紫竹,只以年月久,不断挲把玩,手汗浸,才成了这带紫的暗红。张文远对弦锣鼓无一不,自然也善于鉴别乐,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,和开孔的位,便知不是凡品,试,喜滋滋地说:“果然好!要这样的箫,才得上师娘的嗓。”

“休奉承,你又不曾听我唱过。”她又说,“你且把箫放,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。”

张文远如奉圣旨般,收拾席面,一起送到厨房。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。

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心,了两壶酒,取两副杯箸,一起用托盘盛了,张吩咐:“端到我房里去!”

张文远又惊又喜,喜的是毕竟有“相怜计”了,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,只有师父有此资格,徒弟的这等行径,传了去,便不得人了。

看他这踌躇的神,那婆娘冷笑一声:“如何?我原知你不像个男汉。到底让我料中!”

这一说,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“只怕”两字指的是什么,心一横,顿觉胆包天,端起托盘就走。

阎婆惜跟在后面,取支烛台照着他。一掀开门帘,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,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,放托盘,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,尽是傻笑。

“去把箫取来!”

“这——”张文远又有顾虑了,“一一唱,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?”

“你放心!她一吃酒睡了去,便打雷都不醒。”

“外婆”不会惊醒,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!转念一想,这话要说了来,又是自讨没趣。好在时逢佳节,且还不甚晚,唱一唱词,料也不致惹人闲话。

于是,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。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,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的淡青汝窑酒盅,斟满一杯酒,放在张文远面前。她自己用个小银杯,也只斟了半杯。

“多谢师娘!”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,“但愿师娘称心如意,多福多寿。”

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,抬:“小三郎,我问你句话,你怎的不娶?”

“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。”张文远想了想答说,“姻缘姻缘,只是无缘。”

“不是无缘,怕的是错开了。”说到这里,把她的那小半杯酒,一仰脸喝了去。

“师娘休烦心。”张文远劝她,“凡事看开些。师父也不是——”

“休提你那师父!”一声叱,不知她何以生气。

“在这郓城小地方,原是委屈了师娘。”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,很谨慎地探问,“师娘,我有句话,不知可能动问?”

“有什么问不得?你问我,我一定说;不过我问你,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。”

“那自然。”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,才这样问说:“师娘在东京住在何?”

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世,才这等措辞。阎婆惜心里明白,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,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。“你可知《迷仙引》这个牌?”她问。

“知。”

“好!你箫吧!”

阎婆惜站起来等他试一声,有了把握,抛来了,随即轻击檀板,依着箫声唱

才过笄年,初绾云鬟,便学歌舞。席上尊前,王孙随分相许。算等闲、酬一笑,便千金慵觑,常只恐、容易蕣华偷换,光虚度。

一个还在往上,一个却摇着了檀板。张文远不免诧异:“师娘今天嗓在家,怎的只唱半阕?”

“那半阕无甚意味。”

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。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;半阕的结尾是“永弃却、烟伴侣,免教人见妾,朝云暮雨”,是从良去了。如今说“那半阕无甚意味”,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?

“怎的又在想心事了?”

“我在想,”张文远说,“我若在东京就好了。”

“这是怎么说?”

“在东京,不就早遇见了师娘?”

“如今也还不晚。”阎婆惜忽然又兴了,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。

张文远自斟自饮,了一杯,轻声自语:“果真不晚?真不晚吗?”

“你看!”阎婆惜忽然喊,“好大一个灯。”

“烛待灭了,得要续一支。放在那里,我去取。”说着,他站了起来。

“不要!”他走过她边时,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。

“噗”的一声,灯燥了,烛也灭了。初五还不到上弦,眉月皆无,一片漆黑!

这一夜,在张文远真是又又短,亦惧亦喜。到得唱一声,睡意全消,蹑手蹑脚地起了床,黑里摸索着穿整齐,悄悄开门闩,踮着脚走厅外,但见晨曦已,迷蒙蒙略可辨影。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,神一,定一定神,细听门外,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,才敢开门去。

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,不防门里还有声音。“小三郎!”是阎婆在喊。

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,转回来,赔着笑轻声招呼:“外婆倒早!”

“不早怎捉得住你?”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,“来!”

他不敢不听话,一步一步走到厅里。阎婆已亮了一支红烛,动的火焰,映得她脸上晴不定,一双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。

她不开,他也不敢说话。僵持了半天,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:“你泼天也似的胆!这等事来!”

“外婆!”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,“你老人家说我了什么事来?”

“哼!”阎婆咬着牙,低声骂,“你还赖!你当我还不知?半夜里我睡不着,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,不放心起来察看。不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!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?让你师父知了,两个人都是死!”

一听这话,张文远心胆俱裂,“扑通”一声双膝着地,中哀求:“外婆,外婆!你老人家千万透不得一气。”

“哼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”

“此事再无人知,只外婆不说,便算救了我一条命。外婆,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,哪里不积德?千万抬抬手,成全了我。”

“好,依得我一件事,我便饶你。”

“依,依!外婆尽吩咐,便十件也依。”

“我只要你依我一件——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!”

张文远还未答话,里句话来:“他依我不依!”声音一落,门帘一掀,阎婆惜走了来。

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,扣了腋一个扣,散着发,颊上枕痕犹在,却斜着,撇着嘴,叉着腰。那副泼妇的神,把阎婆气得脸发青,赶上去就是一个嘴,掌声极其清脆。

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,捂着脸愣了一愣,起脚来吼:“好,你打我!”

阎婆便骂:“死不要脸的东西!”

“我怎的不要脸?卖了供养得你穿绸着缎,吃酒吃,我哪亏负了你?你打我!”

一路脚一路吵,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。清晨吵架,惊起左邻右舍,敲门来劝,岂不底蕴尽?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,一面拉开阎婆,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,中低声喝:“可是不怕人听见!”

家丑不可外扬,阎婆一惊,不再开。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。

他放开了手,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,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,原是吓他的话,作不得真。既然如此,还是趁早快走!

于是他往上唱个喏,低着也不看谁,顾自说:“总而言之,是我不好!一时之错,饶过我这一遭。趁这时人少,我要走了!”

“慢着!”阎婆惜冷笑,“你倒说得轻快,走得便当。我问你,你去了几时来?须有句话。”

“什么?”

阎婆刚岔来说了这两个字,就为她女儿打断了。“你休来我的事!”阎婆惜毫不糊地说,“吵将起来,你怕我不怕!”

阎婆气得手脚冰冷,但也知女儿的脾气,说得得到,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,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。因此心里气得痛,中却不敢再,唯有铁青着脸,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。

“你要走就走好了!”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,“有句话,你记着,你如不来,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,倒要看看勾引师娘、以犯上的罪名,是斩是绞?你走吧,信不信由你!”

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!真到此刻,才知师娘手段之辣,不比师父差到哪里。但也由此生一层领悟:师娘敌得过师父。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,只要诸事小心,倒可在夹中讨个便宜,而前违拗了师娘,说不定天一大亮,便是一场祸事!

无论如何,且先顾前。转念到此,更不怠慢,张文远一躬,没:“一定来,一定来!若我不来,尽由师娘置。”

“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。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,先就跨厅去,也不知她要什么。

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,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,只是目视相询,怎的阻止住阎婆惜,不再节外生枝,惹是非来?

他们还未有结果,阎婆惜却已转过来,把双俏飘到张文远脸上,嗔怪似的问:“你不是要走吗?怎的又站住了?”

“是,是!”张文远醒悟过来,捞起衣襟,匆匆跨厅去,走过她边,略停一停,然后低着再往前走。

她却比他走得更快,一阵香风过,已走在他面前,抢先把住了门闩,微一转,一绺发甩向肩后,雪白一张瓜脸,等他走近了好讲话。

“男汉,大丈夫,说话算话。你什么时候来?”

“但凭师娘吩咐!”

听得这一句话,阎婆惜顿时变了脸。“你给我!”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,却是薄而,显见得动了真气。

一惊之,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。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,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?

“我吓昏了!”他敲敲,自怨自责,“简直语无次。我午必来——就师娘讨厌我,我还是要来。”

最后那句迷魂汤,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。“没用的东西!”她笑着骂了这一句,随又正一正脸,重重问,“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?”

“皇天在上,”张文远指着天发誓,“若不是心里的话,叫我不得好死。”

阎婆惜对他的态度,觉得满意,神变得缓和。“既如此,你等等。”她说,“我上就来。”

张文远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,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,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,说不是害怕还是兴奋的觉,只想着再要试一试。

正这样怔怔地想着,阎婆惜却又翩然现,一直到他面前,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。“你晚上来!”她的声音很温柔,“悄悄开了边门,不愁人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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