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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龙院(4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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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问:“可是急着要办?”

“也不急。”

这一说,他倒奇怪了:“然则何事?”

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,低着轻声答:“看我这一!总须换件颜衣服,才好到黄婆家去。”

张文远这才明白:“原来穿着外公的孝!不错,不错,今日是喜事,不妨权且除了丧服。”

“什么喜事!”阎婆惜看他一,又把低了去。

这神态语气,大有幽怨之意。张文远心神一,旋即警悟,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:张文远,张文远!师父是何角?你休自讨苦吃,快快看破些!

“小三郎——”

“师娘!”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,“你只叫我文远好了。”

“咦!”阎婆惜把双俏瞟着他说,“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?”

小三郎是个昵称,像黄婆那等年的人叫唤,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;在阎婆惜的嘴里,意味就不同了。张文远既有警惕,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,只是其中原因,不便说破,所以一时倒愣住了。

“怎的?可是忌讳什么?若有忌讳,须说与我知。”

“不是什么忌讳。”张文远宕开一笔,“师娘,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,且到对面坐一坐。”

斜对面是一家茶店,两人去歇脚,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

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,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的神看得多了,所以这两人走在一,自不会朝好去想。他走上来叫声“小押司”,不问甚茶,却先轻佻地笑:“风满面,正在走运!”一面说,一面把斜着去看阎婆惜。

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?察言观,直看到他心里,沉脸来,冷冷答:“休得胡说!阎家小娘,转就是我的师娘。”

那伙计愣了一会儿,才把这本账算清楚:“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?”

“是啊!”张文远神俨然,“不然,怎的我尊为师娘?”

“恭喜,恭喜!”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,“好福气!嫁得宋押司,不愁少风光。”说着,从肩上取巾,胡替她抹一抹凳:“请坐了吃茶!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,我的孝敬。”

“不敢当!”阎婆惜抿着嘴笑,心里在想:也罢!嫁了黑三郎,也还不坏!

伙计了两个八宝汤来。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,取了块碎银,看也不看,丢了给他。

“多了,多了!小押司——”

“休来啰唣!”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。

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,不便问得,只诺诺连声地走了。阎婆惜却不然,轻声问:“小三郎——”

“文远!”张文远大声纠正她,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,便放缓了声音又说,“师娘,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,只叫我的名字。”

阎婆惜有些反,便叫一声小三郎,又有什么使不得,一赌气索不开了。

张文远觉得好没趣,站起来说:“我去寻一寻外婆,寻着了来。”

怎叫寻着了来?寻不着便不来了吗?疑问重重的阎婆惜,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:“你哪里去寻我娘?”

“师娘请放手!”

阎婆惜脸一红,把手缩了回去,势猛了些,带翻了那盏八宝汤。

,把盏五颜六的八宝汤泼在上面,格外刺目,加以阎婆惜声一喊,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。看着兀自好笑,窘得她手足无措,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了门,更怨张文远不识眉低,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,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“外婆”!不然,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?

心里恨着他,恰恰他又凑了上来,从袖里摸块手巾,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渍——果然这样了倒也好,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,却又蓦地里住了手。这也怨旁观的人光太锐利。众目昭彰之,便自己的妻,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,况是未过门,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?须得避此嫌疑!

这一来,阎婆惜更加置无地。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,也不肯发作;果然要发作时,阎婆惜的泼辣,就十个张文远,也须要抱鼠窜。

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,便越发起哄。“那后生,”有人笑着喊,“这等脸薄!”

又有人笑:“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!”

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:“休这等说!越说越叫他娘动气,等回了家,跪算盘、灯台,有他的罪受。”

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,恼羞成怒,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来,脸凝严霜,把双睛睁得好大,冷冷问:“列位是来看笑话?还是怎的?”

这一问,顿时把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净。却也有那不服气的,要上来辩个理:“咦!这茶店人人来得,有什么,看什么!你说这话好没意思!”

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,正待大大发作。茶店伙计分开众人,劝解:“小押司,休得动气!”接着又声说:“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徒,张小押司。各位散一散,请回去用茶。”

原来是宋江的徒弟,都知少惹为妙,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。

等闲人走得远了,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,中嗔怪张文远,恨声说了三个字:“都是你!”

虽是怨责,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。张文远心中一动,自压制着自己,漠然不答的神态。

这一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,本来想要问他: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?但到底初见,而且是在茶店里,斗起来不好看,只得权且忍耐。

幸好阎婆寻了来了,帮着携了东西回家。门细看,女儿的脸不甚好看,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,不免奇怪,随即问:“喜喜地门,怎的这等一副气回来?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?”

这一问,张文远警觉了,赶赔着笑说:“没有,没有!”

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,只埋怨他娘:“都怪你不好!不知到哪里去了?回家不得门,到对面茶店去坐等,把盏八宝汤泼在裙上,好不狼狈!”

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!”阎婆笑,“快去换了裙——也就收拾收拾吧,好待到黄家去了。”

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去。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,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;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,说她与黄婆到那里走了一趟,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,毫无冲犯,是极好的一桩姻缘,顺便也挑了屋的日,以庚申日最好,算来还有五天,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。

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,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,于是把阎婆喊了来,径自告辞。

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,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的首饰似的,心里好不自在,急忙走了来,刚掀开门帘,恰逢张文远转向外,两人的光,一接便分。他呆了一呆,心来,不作招呼,大步走了。

“你这个小短命的!”她咬着嘴,轻声骂着,“看你逃得我的手?”

不防这句话落阎婆耳中,虽隐隐约约,听不真切,但看她的神气,便也料到三分了,所以急忙追问:“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?”

“你休来我!”

越是这样说,阎婆越要,但知女儿的脾气,好言好语相劝,绝不肯听,便使了个激将法:“你是师娘,他是徒弟。若能收服了他师父,凡事向着你,徒弟的敢不听话?哪里有什么气好怄?”

这话醒了阎婆惜,只不过别有心。要在小三郎上打主意,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,叫他不疑不防,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。

于是她心里舒坦了,洗脸梳兴兴地修饰了一番,换件颜衣服,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。

黄婆已经预备好了。客堂里设两张桌,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;一张设着笔砚,端端正正放了一份“卖契”。

契约的文字,两个老婆早就商议好的。黄婆细,特意又问阎婆:“你女儿可识得字?”

“略识几个。”

“识字最好,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,省得日后有甚闲话。”

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。她识的字不多,一半认,一半猜,算是把它勉明白了。

“可曾看清楚?”黄婆郑重其事地问。

“看清楚了。”

“看清楚了,你须谨记在心。”黄婆摆辈的姿态告诫,“休犯了契约。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,你死心塌地跟了他,日后自有好。养丈母,不用说;百年以后,一切发送,自然也是他。你如小心服侍,宋押司是最知好歹,三年五载,把你扶了正,这张契约还了你,那时你才知黄娘怎等成全了你!”

“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。”满心悦的阎婆,又对她女儿说,“黄娘是句句金玉良言。你快谢了!”

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,正要拜谢,听得外面敲门声起。

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,赶去开了门。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。

里面的阎婆惜,一见便避了开去。好在卖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,两个老婆就随她去。

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,黄婆便向张文远笑:“小三郎,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。”

一听这话,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来。张文远原是惯了这勾当的,先取两滴,在砚台一角,略略磨了两,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指,在砚台上侧着一,蘸上了墨,再在契上她名字之,照样侧转着从右到左,便是一方极清晰、极平整的手印了。

“黄婆!”张文远放阎婆手,“你如何?”

“不用费心,我只画押。”说着,她提起那重如千斤的笔来,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面,画了个七扭八歪的“十”字。

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,等立了约,便把它解开,里面是耀十锭官宝。一个元宝五十两,共是五百两。“外婆!”他说,“库平足纹,丝毫不缺。你老人家来数。”

这是卖女儿的钱,阎婆老脸羞窘,不肯来接,笑着说:“甚数?且丢在那里再说。”

这就用得着媒婆了。“我来,我来!”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,朝阎婆边一放,然后把阎婆惜的卖契折了起来,与张文远代收。

“从今是一家人了!”宋江向阎婆唱个喏,“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。”

“好说,好说!”阎婆还着礼,也代了两句门面话,“我女儿年轻,气不好,凡事要请三郎担待。”

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来——羞带愧地,只低着。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,:“大!”

阎婆惜便叫他一声:“三郎!”待敛衽还礼。

“要行大礼!”黄婆凑到她耳际,轻声提醒她。

婢妾初见主人,都是这般规矩。阎婆惜无奈,只得盈盈拜,给宋江磕了

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,又谢了媒。过一阵,黄婆肃客席,宋江首座,东面是阎婆母女,西面是张文远,她自己在面相陪。

黄婆备的是八仙酒楼一桌极丰盛的筵席,照例有个赞礼的“白席人”。等斟好了酒,他就站在一旁声唱:“小娘奉敬押司一杯,诸客陪饮一杯!”

于是阎婆惜捧着酒杯站起,微红着脸说:“三郎请宽饮。”

“生受你了。”

两人互了酒,其余也都陪了一杯。白席人又唱:“好事成双,押司还敬小娘一杯,诸客再陪饮一杯!”

大家便又都饮了一杯。宋江放酒杯,夹了块烧鹅想敬阎婆,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里唱了。

“押司吃烧鹅,请诸客同吃烧鹅!”

这一来宋江只好把烧鹅放自己中。就这样一直听白席人的摆布,阎婆惜觉得讨厌,脸上便有不耐烦的神

这份神,唯有张文远觉察到了,立刻转脸向白席人挥手说:“辛苦你了,且去歇息。”

等白席人一走,大家都觉得松了气。特别是阎婆惜,觉得张文远机警识趣,不由得连看了他两

“这白席人的嘴,”张文远笑着对黄婆,“真不输似你!”

“我也知讨厌,只是奉请大宾,必得有此规矩。”

“且谈些正事。”阎婆看着宋江说,“三郎,我把你的八字,与我女儿的八字,拿到那儿去合过了,说是绝好相。”

“那最好不过。”

“只是屋的日,须是庚申日,还有五天。”

“最好,最好!趁这五天,我好收拾屋。”宋江又对阎婆惜说,“大,明日得闲,你来看一看油漆粉刷,挑甚颜,但凭你主。”

“是!”阎婆惜答应着,心中也有几分喜悦。

第二天一早,阎婆惜也不过刚刚起,就听得有人敲门。阎婆去开了门看,是张文远来了。他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封银后跟着个十三四岁、生得极其茁壮的小厮。另有一乘肩舆,停在门

“小三郎这等早!从哪里来?”

“也不早了。适从衙门里应了卯来。师父着我来接师娘去看房。该如何修理添补,听师娘吩咐了,好雇工匠来动手。”

“好,好!”阎婆眉开笑地说,“且来坐了吃酒。我女儿刚起来,洗脸梳,总得有一会儿工夫,才能动。”

听得这话,张文远便往后退了一步:“既如此,我稍停再来。”

“咦!”阎婆一把拉住了他,“这不就似你自己家里一般,何用客气?”

“外婆,你老人家请放了手,听我说。”张文远答,“师父事,喜麻利快,趁师娘梳妆的这一刻工夫,我正好去觅妥了工匠,免得白耽误了工夫。”说到这里,回叫一声:“虎儿,你过来,见见外婆!”

“外婆!”虎儿傻傻脑地扯开嗓喊了一声。

“他原是师父跟前的小厮,拨了来听使唤。我把他与轿留在这里,等伺候师娘一起走。我先去觅好了工匠在院里等。”

这样安排,甚为妥当。阎婆便放他走了,把虎儿带了来,向她女儿说了备细缘由。阎婆惜不疑有他,兴兴地收拾停当,坐上肩舆,由虎儿领着,一直来到乌龙院。

张文远果然已带着土木工匠在那里等候,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去,从外到里,楼上楼都走到,这里要添栏杆,那里要改颜,只她动动嘴,便诺诺连声,无不如意。

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?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,所以兴兴地忙着衣裳、办妆奁,静等好日到来,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。

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,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,设榻暂住。同事见了,不免奇怪,纷纷相询,看看支吾不过去,宋江只好说了实话。

他的人缘极好,兼且纳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,因而众相传,集了份,要为他好好闹两天。宋江苦苦辞谢,不得如愿,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。

到了庚申日那天,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,张灯结彩,一片喜气。过了晌午,贺客络绎而来,都由宋江、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。傍晚时分,两盏灯笼,一班乐工,细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门。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,此时权充了傧相,在鞭炮声中,把阎婆惜扶轿来。只见她穿一红裙红袄,珠围翠绕,俨然世族闺秀。等搀上堂来,便有人大声喊:“宋押司,快揭了盖,好让我们看新人!”纳妾不比娶妻,不坐轿、不着红裙、不遮盖——这盖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。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,笑嘻嘻地走上去,伸手把她的红罗盖一揭。

一揭开来,贺客暴雷似的,齐齐喝一声彩。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,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,越显得桃盛放般艳丽,尤其是那双睛,虽然羞半垂,而转之间,别力,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,更叫那人回气,心得没个搔摸了。

于是在哄哄嬉笑品评声里,朱仝、雷横那班人把宋江捺在红烛前面的椅上,受了阎婆惜门谒见主人的一拜。然后黄婆把她扶新房。厅堂里便排开桌椅,大张喜筵。

贺客们都啧啧称羡,有的说“宋押司好艳福”;有的说“宋押司不娶便罢,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”。宋江素来好面见新人面、排场闹,再听这些称赞的话,心里十分得意,所以凡来敬酒的,都不推辞,也不知了多少杯,只觉得上天旋地转,中人影成双,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,人事不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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