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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4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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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话也还罢了。“原是!”她说,“为人总要随和,才有人缘。”接着她便笼络迎儿:“海师父也夸赞你,说你肯听话,不多嘴。你若是时常这等时,我自然另相看。”

“是!”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,若有所得,“我只听大娘的话,大娘怎么说,我怎么依。”

“果真如此,我自然兴。来!”

巧云将迎儿带卧房,搬开了箱,取,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夹袄穿。目迷五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,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的,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。

迎儿谢了又谢,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门时,巧云喊住了她问:“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,你怎么说?”

迎儿想了想答:“我只说:坐一坐就走了。说些什么,我不曾听见。”

“对!就是这么说。”巧云背转去,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,“你只记住那六个字:肯听话,不多嘴。有何言语落耳中,只当不曾听见。”

“我知。”迎儿说,“我什么都不曾听见,什么都不曾看见。”

迎儿倒真是心如一,很快地有了证据——潘公酒吃得多了,一觉醒来已经天黑,起了床,残醉犹在,兀自觉得昏脑涨,燥,要女儿了碗酸笋腐汤,喝完了神好些,便问迎儿:“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,可是他来过了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他来甚?”

“不晓得。”迎儿答,“须问大娘。”

“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?”

“你老人家在梦。”迎儿笑,“坐得一坐,凳都不曾坐,说要赶回寺里功课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”

“这等说,必是有句要话,赶了来说,说完就走。”潘公又说,“你唤你大娘来,等我问她。”

巧云是吃了晚饭,正在自己房中沐浴。迎儿隔窗说了经过,她在里面答说:“不是什么要的事,等我抹,自然会去。”

巧云抹,洗发,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扇,扇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,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。潘公等得不耐烦,倒又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。

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,靠在一张竹榻上,仰望苍穹,看星星眨,凉快倒凉快、逍遥,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,有怏怏不足之。定神细细想去,把那“少了”的找到了——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。

巧云在想,人生在世,究竟为了些什么?山珍海味,有吃厌的时候;锦绣绫罗,不能穿了给镜看;楼大厦一个住,不寂寞煞?说来说去,成双作对最好。若得个意厚、温柔贴的人相伴,茶淡饭,亦自有味;布衣荆钗,也能委屈;茅庐风雨,自有人挡在前面,怕它甚?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,是三六院的“娘娘”。像自己总还有希冀,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;里的如眷,只得一位“官家”,却又不是孙行者,不妨抓把毫,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。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,怎样过法。

这样想着,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青青、红齿白的一条影,就如一把钩似的,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,人在家中坐,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。

“女儿!”

虽是极熟的声音,巧云却吓一大,定定神说:“爹还不曾睡?”

“白昼里睡得多了,至今不困。”潘公问, “海和尚来过了?”

“噢!”巧云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,“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,有件好事。报恩寺要打一坛陆……”接着,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。

“果然是件好事。”潘公问,“不知是哪一天起始?”

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,想想又惭愧,又好笑,海和尚也荒唐,居然不曾提到日,自己也就忘记问起。不过,与潘公却不便实说,好在这也容易搪

“日还不曾定。”她这样答,“等定了再来通知。”

“只怕还有些日。”潘公倒谅,“打一坛陆不是等闲之事。外两坛,要念数十经,须数百僧众,一一延请,也得好些日。”

“原是!”巧云因话答话,“七月里鬼节,家家佛事,和尚都忙,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得成这一场功德。”

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。到得夜重,潘公倦意上来,回房上了床。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。只有巧云一个人,既贪月,又有心事要想,舍不得去睡。

鼓打三更,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,巧云估量不是石秀,石秀不敢这般无礼;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,陌生人如此,岂不挨主家的骂?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。

果然,开门来,便是酒臭冲鼻,巧云赶转过脸去,没好气地问:“哪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?”

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,踉踉跄跄跌门来,第一大事是掀开,把憋急了的一泡放掉。

巧云越发冒火。“回回是这等!一泡总要带到家来。莫非在外,就真的了人家的田?”她越想越生气,“这等旱少雨的天气,臭气不散,莫非你就是间的那条大黄狗,连香臭都不知。”

“什么香臭?”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,“让我闻一闻!”

说着,便来扑巧云,扑上了闻,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,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,然后自走了去。

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,只是“心肝、宝贝”地叫,冲到房门,忘掉门槛,合扑一跤,跌得转向,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,一张,大呕特呕,吐得一屋臭气熏天。

巧云最净,见此光景,又气又急,却还不能袖手不。“真正是前世一劫!”她顿着脚,咬牙切齿地自责,“什么人不好嫁,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!”

万般无奈,只好去唤迎儿起,来收拾残局,偏偏迎儿年轻贪睡,猛推推不醒。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,巧云有个“一针见血”的法上银钗,拣迎儿厚的地方去扎,扎得渗血来,必定从梦里痛醒。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,不便此重手,只好又骂又推,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醒。巧云心里的气,便又记在杨雄上了。

取了灰来覆上,呕来的秽是扫尽了,气味却一时不消,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,自己避了去,一个人坐在月生闷气,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洗手。

酒醉了的,只要一呕,立刻清醒。杨雄看得这一塌糊涂,自己也觉得没意思。但是,巧云那样不理不睬,他也很不舒服,先还忍耐着,只当她稍停一停,就会房,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,也就没事。哪知左等不来,右等不见,可真忍不住了。

“半夜三更不睡,一个人坐在那里,什么意思?”他走到窗前,向外大声嚷着。

“不睡?睛都睁不开了!”巧云冷笑着答说,“哼!也要有地方睡,那等的气味!”

“哪里就熏死了你?”

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。巧云心里越气,只是夜静更,夫妇角,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,所以隐忍不言。

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,一赌气自去睡。夜凉如,正是少年夫妻颈同圆好梦的辰光,这里却是一个在里,一个在外,咫尺千里,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。

杨雄越想越怨,一骨碌爬了起来,床趿上鞋,顺手披上一件布衫,往外走了去。

巧云自然奇怪,这时候还到哪里去?想开问,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,所以只不作声。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,自然越发着恼,走过她边,站住脚说了句:“横竖你见我讨厌,我让你!”

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,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,便即反相讥:“三瓦两舍,多得是宿,你舍不得便休回来,何苦来寻闲气?”

“你摸摸良心!”杨雄吼,“倒是我要寻闲气,还是你要寻闲气?”

“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!也好,吵醒了四邻,请大家来评评理。”

四邻不曾吵醒,吵醒了潘公,披衣开门,来问究竟。

一见老丈人面,杨雄越觉委屈,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:“请老人家评评理看,是哪个的错?”

“你不错,你不错,看我的面上。”

听潘公这一说,巧云也觉得委屈,要吵,是年迈爹爹;不吵,却又忍耐不。所以倏然起,将腰一扭,也不回地了卧室。

“你老人家看见的。”杨雄振振有词地说,“刚才嫌屋里有气味,此刻就不嫌了?可见得不是嫌气味,是嫌我这个人。”

这话说得太直了,教和事佬的难以转弯,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,只听屋里传来极燥脆的声音:“对!就是嫌你这个人!”

此言一,潘公先就变了,向里喝:“说话总是这等伤人!”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:“女婿,你休听她的!是纵容得她惯了,要占上风,不择言,有嘴无心,你休理她!”

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。“爹爹,你放心!”他说,“我不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“这才是!”潘公欣地说。“男阔量大,就让她些,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——噢!”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,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,便自己先坐了来,“有句话,却要跟你说。你总听巧云说过,她娘是因为生她,难产不治的。”

提到故世的丈母娘,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,平静地答:“是的,听说过。”

“这也算是枉死,须得超度。”潘公接着说,“报恩寺里要建一坛陆,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,多承我那儿的好意,不须多少费,便个‘斋主’,我须说与你知。”

“这是个好事。不知要多少费?”

“寺里要送十两银,此外自备果筵纸帛,亦须五六两银。”

“是了!这钱我来。”

“不是,不是!”潘公摇着手,“我不是想你钱,只以巧云‘斋主’,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,不知你意如何?”

活着的丈人,死掉的丈母娘,面都够大的,看在这个分上,杨雄自然无话:“教她去就是了。”

“这七日,家中亦须斋戒。”潘公歉然地又说,“累你不便,教我过意不去。”

接着,潘公便问起在何吃酒。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,“灶王爷上天,直奏”,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饮,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。

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一样,而且“溺”这个“儿”,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好,兴趣,“这等说,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?”他将往前俯着问。

“是的。”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,“也难怪他,醉得动弹不得了。”

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。“男汉眠宿柳是常事。”他问,“三郎一向界甚,怎的一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?”

“自然是因为人品众,极文静,大家闺秀的模样。”杨雄又说,“好像也是官宦人家,只为她爹遭了官司,罪名不轻,方始没官的。”

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,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。“老悖悔!”她怨她父亲,说什么“男汉眠宿柳是常事”,一样十月怀胎生的人,男的可以在外荒唐取乐,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!这是哪个定的规矩!更可恨的是,在外面左拥右抱,吃醉了回来,吐得一塌糊涂,还要逞凶;不但逞凶,还有脸说!这气叫人怎么忍得去?

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,心里越发不是滋味,原来“”是想娶个“大家闺秀”!这样说来,是嫌自己?巧云回想枉用的那番无趣,一时血气翻腾,怎么样也平静不来,一个人涨红了脸,冷笑着在暗地里骂:“也不撒泡照照自己!你什么东西,难又是什么府人家的弟?癞蛤蟆吃不着天鹅,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,真正说来笑死人,教我都替你害臊!”

一个人骂了又骂,心里觉得好过得多。正双涩重、迷迷糊糊要梦时,发觉一只手探到前,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。巧云一惊,旋即会意,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觉,把那只手使劲一推,转向里骂:“从今以后你休想!你当我什么人?不兴便骂,兴来了啰唣!你有地方尽去!哪个稀罕你?”

杨雄也是个虎蛇尾、没气的人,挨了骂不敢回嘴,只低声气地赔笑:“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?气坏了,教我心疼!”

“不要脸!”巧云又骂,“自己都不嫌麻。”

倒不麻,只是心里有。”

说着又去撩拨巧云。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,便是死力一掌,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。

杨雄无奈,只好住了手。“好了!好了!”他说,“我们说说话。”

巧云不作声。在杨雄看,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,心里便在思索,怎么找两句她听的闲话来说,让她消消气,能逗得她开了便没事了。

“我听爹爹说了,说你要斋主——”

“怎么?”巧云抢着问,“你不许?”

“你看看,你的气!”杨雄笑,“我话不曾说完,你就不耐烦了。哪个说不许?”

巧云不响,心中却有领悟,原要凶些才好!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。

斋主不打,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。这——”

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说,说来又怕她骂麻,他原来要说的话是:七天的工夫,有些割舍不。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,只当他不放心自己,大为生气,倏然翻,半仰起,把一双凤睁大了说:“怎么?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,住不得?”

“哪个说住不得?只不过——”

“不过什么?说啊!”

“有些舍不得你。”

“哼!”巧云冷笑,“我不得沙。你尽赖好了!我晓得你的贼心思。”

“咦!”杨雄倒诧异,“你猜到哪里去了?你说,我是啥心思?”

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,以为会败坏他名声的事来。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直,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。如果他没有那心思,自己一说,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,那岂不太傻?

她的心思也很快,这样转着念,很快地想通了,便不肯多说,重新躺了来,咕噜了句:“‘哑吃扁’,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。”

“越说越玄了,我自己有什么数?你说!”说着便来推她的

看他这等咄咄人的神态,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,只好想法封他的嘴。

都快叫了,你还要不要睡?”说了这一句,她转向里,随他怎么样问,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、急于想睡似的,一概不睬。

见此光景,杨雄只得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,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,翻个睡去。

第二日是着他歇班的日,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,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,预备着明天开门生意。杨雄手去,寻潘公不见,说有朋友约去了;待与巧云说说话,她却又在厨忙着。独坐无聊,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语,正心思活辘辘的,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,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,走了来说:“今日也算开斋,恰好你不上衙门,等吃了饭,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。”

这倒好,省得杨雄三心两意、彷徨不决,当时连声答应:“我在家,我在家。”

于是潘公提着鱼送到厨房,代了东西也代了话,无非劝巧云,“嫁,嫁狗随狗”,要个贤惠妇人;又说“家和万事兴”,如今的日过得兴兴,切忌角,自召戾气。

“女儿!”潘公又说,“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,譬如打斋主,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,跟他一说,他没得半啰唆。换了别人,只怕未见得这样好说话。”

潘公苦婆心劝了半天,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去的。“对!”她自己在心里说,“你好在外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,我就寻不得消遣?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。”

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,脸好得多了,手脚也勤快了,剖鱼切了四样极味的肴馔。饭桌上虽少开,但杨雄有话问到,却也照答不误。看样真如俗话所说的,“夫妻无隔宿之仇”,一天懊恼,都风云散了。

及至饭罢,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。看他一走,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,谈的是石秀的终大事。

“人总要讲良心,说实话,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。”潘公说,“日虽还不,看得是个终生之。我早就有个想法,如今看来可以谈了。”

潘公说石秀好,杨雄自然欣;他也听迎儿说过,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看待,照此看来,“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?”他问。

“这倒无须,厚,不在名分上。我是为三郎打算,年将而立,也该娶一房妻室。”潘公徐徐说,“闲时寻思,他这亲事也难。”

“怎的?”杨雄问,“只要有合适的人,办喜事不难。”

“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,不成,低不就,他的界又。丑的看不上,不善持家的也难谈。多时,白费心思。”

“照这么一说,现在是寻着了?”

“也不能这样说。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?”

这有些匪夷所思了,娶妻总要家清白;门人家的女轿抬来作妻房,也忒稀奇了些。

“莫看我老朽,我是极开通的人。”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,“今朝三郎回来,我问起那个人,他只是红着脸笑,看来极其中意。而况照你昨天说,胜文也是官宦人家。我看,这亲事可以谈得。”

杨雄想想也不错,便:“既如此,是爹爹跟他说,还是我跟他去谈?”

“这事不是这等法。”

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,想得周到,得谨慎。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,一说便妥,先不忙跟他提起。要的是胜文那里,先要探她的气,肯不肯从良?若是肯了,还要问她的价。隶籍官,先要查她的来历,究竟归地方文官辖,还是“营”,才好去寻门路,替她脱籍。

“爹爹说得是!”杨雄敬重老丈人,心诚悦服地说,“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,就班去。今日无事,即时动起手来。”

趁着一团兴,杨雄到了金线那里,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。

夜来的光景,金线无从得知;这天早晨的形,即是她亲所见。胜文粉脸生羞无限,打后门送石秀离去,只是牵着衣服,絮语不休,想来必是殷勤订后约。

“石三郎呢?”杨雄问,“怎么跟她说?”

“我是远远跟过去,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!但见你那结义兄弟,又、又摇,不知是何意思?”

“他对胜文如何,你总看得来。”

“莫非你倒看不来?”金线怨怼地说,“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,不似你!怎么留也留你不住,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,真正是加料的贱骨。”

听她这样埋怨,杨雄唯有报以苦笑。“你别扯到你自己上,只说胜文。”他问,“你可知胜文的籍在哪里?”

“还不是跟我一样。”

“这是说归营里,”杨雄又问,“可是跟你一个营?”

“你打听她甚?”

“你猜!”

“莫非你看中了她?”金线笑着说。

“正是。”杨雄也报以戏谑,“我打算把她接回去。”

“不害臊!”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。“你看中她,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?胜文的界最,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,不过——”她摇摇说,“难!”

听得这一个字,杨雄不由得关切:“难!难在何?”

“第一,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,名的叫作‘世女秀才’,不笑,睛一眨是一计。”

“这也没有什么!”杨雄又问,“可有第二?”

“第二是,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,在她的钱不少了,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。”金线顿了顿说,“只怕饶不过她。”

这倒是个难,杨雄问:“饶不过她便如何?”

“你想呢?”

“无非脱籍有麻烦,别的还有什么?”

金线微微冷笑,不再多说。这神态可疑,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来的话,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,细细告诉了金线,同时向她求计。

“这件事先声张不得。”金线悄悄说,“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。人都是一样的,心思一钻死巷不来,什么怪念都会想得来。而且他也有过话,胜文心气傲他佩服,除非不脱籍便罢;不然,他不上手,别人也休想。”

杨雄吓一。“怎么?”他问,“那人难有什么决绝的手段?”

“可不是!说这话时,靴着把短刀,来钉在桌上,吓得胜文两天吃不饭。”金线叹气,“也怪胜文自己不好,话说得太死。”

“胜文说些什么?”

“那营官要替她脱籍,说是跟他的官求过了,只要缴了‘官价’,便可如愿。你胜文怎么说?说是为她脱籍,送她回家,她供他一辈生禄位;若是要她嫁他,她宁可不脱籍。”

“唉——”杨雄大为皱眉,“如何说这伤人的话,人又不是泥菩萨,总有气,换了我也不依。”

“就是这话啰!”金线说,“不要说脱籍,只怕他们这样好去,那人就会吃醋,会有一场架好打。”

杨雄心想,石秀名唤“拼命三郎”,这场架要打起来,说不定就会人命。

照此看来,这件事着实扎手。俗语的是:“民不与官斗。”倘或为了争风相斗,那营官一定吃前亏,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。这一来自己必得替石秀去,又一定来,变成惹火烧,如之奈何?

这样想着,脸上便有忧疑之。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,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,事还未临,先就怕成这个样,倒不便再多说了。

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,也有些懊悔,不该邀石秀到“醉仙居”去吃酒,无端惹这么些糟心的事,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。此念一,不免愧:讲义气,为朋友尚且两肋刀,何况结义兄弟?自己这等畏首畏尾,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?

“我倒不信!”他的神态、语气都变过了,“男女之事,要两厢愿,胜文看不中他,他又待怎的?难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,动刀杀人?”

金线听他的话忽然了,只当跟走夜路、一样,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,心里有些好笑,中便语带讥嘲了。

“是啊!朝廷的法度,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。”

“不错!只好我杀人。”杨雄又说,“我是奉命杀人。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,不好随自己用的。”

“这都不去说他了。”金线懒得闲事,“说我自己的正经。二十是娘的生日,院里妹都有孝敬,只有我两手空空。”

杨雄会意,本来就揣了十两银上,预备送金线买匹、作夹衣服穿,这时便很快地摸了来,问:“够不够?”

就因为他摸得快,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,说:“够了、够了。”

也就因为这十两银,金线又有了闲事的兴趣。“节级,”她说,“我替你个主意,你看好不好?”

“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?”杨雄连连,“自然好!若是主意不错,能把这件好事办成,我另外有赏。”

“哪个要你赏!事办成了,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。如今我替你个主意,我着人去寻快活三,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,人又心,与他商议,必有结果。”

“对!”杨雄笑,“此人有趣,就不为谈正事,与他一起吃酒,也是好的。”

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,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。

快活三不知在何快活,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;胜文却是近在咫尺,一唤便到。她本来生得文静,喜怒不形于颜,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、不苟言笑的门淑女,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,未语先笑,特别是那双睛,如雨后,盈盈,正是那怀少女,得遂鸳梦,宵来温馨萦绕心,有些神魂颠倒的态。

“恭喜、恭喜!”一见面,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。

这话突兀,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:喜从何来?但胜文虚,一就飞红了脸,又要掩饰,便假意嗔:“没没脑,说些什么?”

“你说没没脑,我说有有义,还不该恭喜?”

平日角犀利的胜文,竟招架不住。“不跟你说!”她转脸向杨雄招呼,“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?”

“来得有一歇了。”

“昨夜醉得那样,却是定要回家,也不怕金线恼你?”

“我才不恼。”金线接,“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有义,谁来他回不回家?”

“你听听!”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,“此刻还在恼你。杨节级,今夜可不许再走了。”

“回再说,先谈你的事。”杨雄以向金线征询,“先跟本人说了吧?”

金线收敛笑容。见此光景,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,胜文也就端然而坐,用略带不安的光看着杨雄。

“到里去谈。”

是间房,四面隔绝,只得一扇天窗。胜文越发惊疑。“何用如此隐秘!”她问,“究竟为了何事?”

“我先问你一句话,”杨雄说,“你跟我那兄弟,到底如何?”

原来是问石秀!胜文惊疑消释,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:“如何叫‘如何’?没没脑,教我怎么说?”

想想也是,自己问得太笼统了。杨雄正在沉该如何措辞时,金线却急地说了:“是问你,可愿意嫁石三郎?”

胜文一愣。意再投,却还不曾论到嫁娶,一时竟不知作答。

问得笼统不好,问得太实在也不好。“终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。”杨雄说,“我们还是慢慢谈。我先说我那兄弟的形与你听。”

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,在杨雄中,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弟;也不说他落在蓟州,说是生好武,到河北来是想投到“老相公”帐,立边功,讨个一官半职,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,特意留他在蓟州。

至于他的为人,杨雄觉得不必多说,“想来你已尽知。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,别的好我不敢说,第一,明媒正娶;第二,我包他不变心。”

“这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金线一半帮腔,促成好事,一半说的也是实话,“我们这人家,最难得的就是这两,你都有了。再说石三郎,那等的相貌气概,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,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。胜文,你休错过了好机会。”

这话其实说得多余,胜文已经千肯万肯,只是害羞不便说,而且也还有关碍,想了半天,问这样一句话来:“他今天来不来?”

这个“他”,自是指石秀。“怎的?”金线问说,“莫非媒人的面不够,你不愿搭理,一定要跟他本人说?”

平日言语利落、机变极快的胜文,这时为咄咄人的金线问得张,无法分辩,只向杨雄解释:“杨节级,你休听她的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我知,我知。”杨雄安她说,“有话慢慢谈,我知你有难。”

“是!”胜文急忙接,“我的难,金线尽知。杨节级,多有得罪,我告个便,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。”

“好、好,我在前面坐,你们妹先谈。”

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,不该不谅她的苦衷,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。接着又问,那些难如何跟杨雄透

“说实话吧!”金线答,“我都说与他知了,而且还替他了主意,请快活三来商议,已着人去请了。”

这一说,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,但是,“跟快活三商议没用,只有请教一个人,才有妙计。”胜文说,“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。”

“哪个?”

“我娘。”

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,是金线所知的,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。“何以见得?”她摇摇,“我倒不信。”

“你不要不信!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。”

“你娘说过?”金线问,“说过要对付那人?”

“是的!我娘曾说:好便好,不好我自有法,叫他不得上门。为此,我依旧敷衍着。只是——”胜文皱着眉说,“越缠越,我也真有些烦。”

“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来,早早了断此事为妙。”

话是说得容易,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,却着实要费些功夫。不过,无论如何,两个结并成一个,要解起来总省些事,所以唤杨雄来,一说经过,他也大,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。

“也不必等快活三,我还有个主意——”

“有主意就说。”杨雄问胜文,“怎的吞吞吐吐?”

胜文了个诡秘笑容,还是迟疑着,仿佛有所顾忌似的,几番语还休,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,说了句:“要从一个人手。”

“是哪个?”

“这个人,”胜文看着金线说,“你该想得来。”说着,回转脸去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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