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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3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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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三!”杨雄又说,“你刚才说,不该越过她们两个寻你手,这话言之有理,赏你一杯酒吃!”

听这话,孙安娘第一个便兴:“这才是,胳膊往外弯的报应!”她拿着杯送到快活三边:“快吃、快吃!”

“哪有这个理?”快活三推开她的手说,“从来不曾听说过,令官赏人酒吃,我不受赏!”

“那就受罚。”杨雄笑,“赏酒不吃吃罚酒,就不快活了。”

这一说,大家又笑,跟着起哄,到底着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罢。

“如今我打‘赛杨妃’这里为始——”

杨雄令官猜拳,胜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语。“以前不曾见过三郎。”她问,“想是初来蓟州?”

石秀老实,率直答:“来了倒有一年多了,只是像这等地方,还是初次见识。”

“怪不得。”胜文又问,“三郎是江南人氏?”

“是啊,金陵。”

“好地方。”胜文说,“那是六朝烟之地。”

听这一说,石秀大为惊奇,不能不另相看了。“原来你也晓得六朝。”他问,“你可识得字?”

“唉!”胜文叹气说,“说什么识得字,落到这般田地,辱没了当年老师的教导。”

“那——”石秀很谨慎地问,“你是什么?”

胜文不即回答,迟疑半晌说了句,“说来话,这里无从细谈。”

“那么,”石秀问,“你住在哪里?”

“喏!”胜文指着金线说:“与她邻舍。”

“这倒巧。”石秀满心喜,“几时我大哥去访金线时,我来访你。”

“噢!三郎与杨节级至好!”

“是结义兄弟。”

“杨节级好福气!”胜文答,“得你这么个好兄弟。”

偏偏杨雄耳朵尖,听见这话,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来,看着胜文笑:“你不用羡慕我!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,我替你个媒,未娶正室,先来个偏房,你如何?”

胜文笑一笑,不置可否——看不懂她的意思,是默许呢,还是觉得言之可笑,不值一辩?

“你说呀!”

“只怕我没有这等的福气。”

这话就叫人不易再说去,兼以本是一句玩话,当真追问,反倒僵了,所以杨雄笑一笑又去猜拳。

一个个猜来,杨雄大获全胜。接着又替赛杨妃代拳,却是连战皆北,“代拳不代酒”,把赛杨妃搞成个醉杨妃,一张脸赛如关壮缪,气得她直埋怨,说杨雄有意输拳,捉她吃酒。

这就该胜文令官了,她先低声问石秀:“是猜拳,还是猜谜?”

“猜谜吧!”

“那就拿笛来!”

“猜谜又叫商谜,样繁多,先取笛来,合唱一‘贺圣朝’。”然后令官放发令,“今日猜谜,不许‘横’,只许‘正猜’。”

“横”是许旁人代猜,“正猜”就非本人不可。杨雄对此不在行,连连摇手:“不许‘横’我不来!”

“休得啰唣,了我的令,先罚酒!”

“好厉害!”杨雄吐一吐

胜文不理他,转脸说:“三郎,我谜你猜:‘一月复一月,两月共半边。上有可耕之田,之川。六共一室,两不团圆。’猜一个字。”

“只要你肯,”杨雄接,“何愁‘两不团圆’?”

“又来我的令!这遭饶不得了,且罚一小盅,再犯罚大盅。”

“说得是!”快活三笑,“该罚。”

杨雄原自要讨酒,利利了一杯,搔着说:“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,却又给了别人。”

他猜得着,石秀却猜不着,老实说:“我罚一杯!”

“你细想去。真想不再罚也不迟,我再说两句吧:‘重山复重山,重山向悬。’”

“令官不公!”杨雄又起哄了,“罚酒、罚酒。”

“怎说我不公?先罚你,罚你侮辱官。”

“这令官好不讲理,真正叫人不服——”

“休再啰唣!”胜文打断他的话说,“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!”

杨雄原是有意逗闹,缩一缩脖,吐一吐,轻声笑:“好厉害!母大虫公堂,原告被告,一起吃得尸骨无存。”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。

大家都笑,“令官”也忍俊不禁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来,却又急忙掩,那神利而又妩媚,石秀看在里,心的,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。

“我还是罚一杯吧!”他歉意地说。

“也罢!”胜文答,“罚酒过关。”

“真没息!”孙安娘笑他,“辜负了令官的意,还该谢罪才是。”

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,借酒盖脸,真个举杯向胜文说:“这玩意儿我不在行,休见气!”

“我如何见气?休瞎说。”胜文是怕杨雄没遮拦,又要言恶谑,所以神峻然,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:“该你了!”

“我就猜石三郎未曾破的这个谜,可使得?”

“使得。”

“是个‘用’字。”

“原来是这个字!”石秀恍然大悟,“果然不错!上面是个‘田’字,面是个‘川’字;又是‘六共一室,两不团圆’,原是六个‘’相叠,两已破,所以不团圆。”

“你放心!”快活三笑,“你与你那,在上面四之中。”说着,便冲胜文只是笑。

“休笑!我个谜,要你喝酒。”胜文有意为难他,朗声念,“‘君实新来转一官。’打古人名一。”

这一说,快活三便攒眉搔。“‘快活’不成了!”他说,“真难倒了我。”

“何不‘问因’?”孙安娘提醒他说。

“对!”快活三问,“君实何人?”

“司相公。”

“司相公!司光?”

“是。”

“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?”

难倒了令官。胜文常奉征召,在国监为太学生侑酒,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,要谈,可就不知了。

只是她赋机变,不慌不忙地答:“古人就是古人,总不是大宋朝的人,三个字的名字,被你‘问因’,已揭破了两个字,再说实了朝代,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,还省事些。”

言语灵便,声音又好听,如呖呖莺声般,着实教石秀倾倒,不由得便赞了声:“言之有理!”

快活三也不猜谜,只向杨雄笑:“节级,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。令官厉害,还有人帮腔,哪里得过他们?”

“正是!”杨雄有了酒意,大声说,“会偷荤的猫儿不叫,我兄弟平日老实,不妇人面上另有一工。”

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,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,暗叫一声:“不好!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,是疑忌着我?果真如此,却须想法明一明心迹才好。”

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,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,连连促:“休说那些不相的话,白耽误工夫。快猜!”

“猜嘛!”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,“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,只差一个字,好歹也撞着了它。”

“我就来撞。”快活三说,“司懿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不是司懿,必是他儿师。”

“也不是。”

“怎说不是。‘君实新来转一官’,司相公拜过‘太师’,就叫司师。”

胜文笑了。“不曾听说司相公拜过太师。”她摇摇,“不通!”

“你怎知相公不曾拜过太师?”快活三振振有词,“当朝蔡太师,不是先拜相,后来拜了太师?”

“是啊!”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,“言之有理。”

快活三接着说:“令官吃酒。”

金线、孙安娘和赛杨妃,嫉妒胜文的风得足,一齐附和:“吃酒、吃酒!”

于是一个捧杯,一个斟酒,一个便拉住胜文要她。胜文往旁边一闪,用力过猛,恰好倒石秀怀中。

“妙啊!”杨雄拍手拍脚笑,“原来令官不济事,官威扫地了!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?”受了这句话的怂恿,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。石秀起一只手去格,怕力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,虚虚一拦不曾拦住,到底让那三个人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。

这一顿闹,痛快淋漓、无不大悦,只有石秀与胜文觉不同。石秀活到快三十岁,不曾在绮罗丛中、脂粉堆里打过,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人,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,加以那三个雌儿的脂发香、浪笑,间接都集中在他上,因而神魂颠倒,如醉如梦,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,好半天都还觉得此如在云里雾里似的。

胜文羞又不是,恼又不是,心里糟糟的,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膛,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,若是他肯帮忙时,那么壮硕的胳膊,只伸来一拦,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不得自己的酒,想到这里,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的鬓发,一面用角去瞟着石秀。

原是怨恨的,瞟到石秀脸上,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,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、牙牙笑语一般,一颗心便了,一双便亮了,恨不得搂着他的脸,结结实实亲那么一

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,金线便对胜文说:“该孙安娘猜了,她也是好手,你的本事,便个谜,叫她也猜不着。”

这一说,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膛里,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:“你可讲理?”

“怎的不讲理?”

“若是讲理,我揭了谜底,你自己说,是猜到了不曾?”

“使得,使得。你说将来听!”

“什么司懿、司师?是司迁!迁官的迁。”

“好!”快活三脱赞了一声,却又笑,“你的谜不坏,我猜得也不错。”

“什么不错?一个盒一个盖,我的对了,你的就错了,快快罚酒!”

一个不肯受罚,一个非罚不可,少不得石秀说好歹,叫胜文得意了才罢。

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,又是快活三的东,一主二客都已醺然。杨雄不愿回家,到金线家宿;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;还剩三个人,赛杨妃自知没份,自己知趣,说是东边小阁里还有熟客的番,声谢先自走了。余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。

“走嘛!”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来说,“三郎,你还等什么?”

石秀颇为作难,实在也舍不得胜文,而且都是双双对对,单撇她孤零零一个人,也不好意思,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,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。

“走、走!”快活三也说,“到安娘家再吃。”

“莫如到金线家。”杨雄也说,“离胜文那里也近。”

大家都,只有胜文不作声,双脉脉地坐在一旁。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,踌躇了一会儿,等金线来拖时,他才定主意。

“你放手,等我与胜文说句话。”

“好、好!先让他们说句己话。”杨雄醉迷离地说,“我们先到廊去等。”

于是那两对偎依着,脚步歪斜地了阁。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,只搓着手发窘。

“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?”胜文抬看着他,轻声问。

“说来怕你着恼。”

“你看错了!我不是那使小的人。”胜文又说,“不怎样,总是初见,如何为一句话恼你?你说!”

“果真不恼,我就说: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。”

“我是什么话?”胜文笑了,是好笑的神态,“你不说也不要。”

“怎的?”石秀答,“都在我,我何能不说?”

“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。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,“本是逢场作戏,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?”

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,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,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。其实他也难过,但自觉男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,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理。

“我决不是怕你牵缠,说实话,我倒也愿意让你缠。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,今天杨节级家佛事,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,现在焰快散场了,我要赶回去料理。”

“这话骗哪个?”胜文冷笑,“撒谎撒不圆,不如免开尊。”

说石秀撒谎,他最受不得。“我平生不说谎话!”他气急,“不信你去问。”

“去问哪个?问杨节级?”胜文讥嘲地说,“杨节级回我一:啊!我家佛事?我倒不晓得。”

“他怎么不晓得?晓得!”

“既然晓得,如何家里佛事,他自己在外酒?”

“其中有个理,你听我说——”

“你不须说。”胜文抢过他的话来,“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,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,却少不得你。”

这等角尖利,教石秀难以招架,看来讲理讲不通,还须另想别法;正在踌躇无计之时,金线却又掀帘探来张望,虽未开促之意显然,石秀为脱前困境,只好先许一个心愿再说。

“胜文!”他指着自己脯当中说,“我的良心在这里,说话从无虚假,我明日必来看你。”

胜文阅人甚多,也看石秀朴实淳厚,不是那等久历场、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,枕上海誓山盟,了床也不回的人可比。自己说那些气话,原是教他知心意,倘或执意不受商量,就算今宵勉将他拘到家,第二日越想越懊恼,一双脚到底在人家,说不来就不来,又无奈其何。

这样转着念,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,决定先放他一。“俗语得好:‘痴心女负心汉。’”她幽幽地自语的神态,“只看各人良心。”

这一说,石秀如逢皇恩大赦。“明日我一定来!”他又重重加了一句,“不来教我不得好死!”

“死”字不曾,一只温的手掩到他嘴上,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:“无端端赌这血白牙的咒什么!”

石秀趁势着她的手亲着,愉悦地笑:“你若是不信,我还赌咒,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。”

“好了、好了!”胜文着急地说,“小祖宗,我信了你就是。”说着,使劲夺开了手,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,理理皱了的衣襟,然后推着他说:“要走就走!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。”

“我是记在心里,只怕明日‘上庙不见土地’。”石秀此时如火,特地反激一句。

胜文一听如此说,神便严重了。“你莫倒打一耙!”她说,“你既如此说,我们订好了辰光,明日我不供番,也不招呼别人,留专等你。你说,是什么时候来?”

“自然是午后。”

“不你什么时候!”胜文摇摇,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,“我总归等就是。”

石秀还想说什么,杨雄却不耐烦了,在外面大声问:“怎的?说不完的话!”

“来了,来了!”石秀一面回答,一面又胜文的手,四目相视,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。

到得家时,瑜伽焰正放得闹。海和尚毗卢帽,披大红袈裟,宝相庄严,冠冕堂皇,正在作法施,名谓“召请”。两旁僧众,击磬鸣鼓,齐念经文——这卷经相传自苏东坡的手笔,怜悯各路孤魂野鬼,或者怀才不遇,客死异乡;或者兰闺弱质,受屈轻生,特地“召请”布,广结善缘,四六韵文,辞藻极。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,为了帘裙钗,格外抖擞神,梵音唱,着实有个听,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。

“召请”已毕,歇一歇便该追荐“昭穆宗亲”。左昭右穆,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,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。石秀看看没他的事,便悄悄走了开去。

先到潘公那里,只听鼾声大作。老年人神不济,熬不得夜,早已睡了。石秀不去惊动他,由廊绕到后面厨房,只见迎儿在料理斋,火工人帮她烧火,两个人正在说笑,看石秀来,便都不言语了。

“佛事快散场了吗?”

“还有一歇。”火工人不知石秀的份,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,“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,大和尚格外尽心,要多念几卷经。”

“噢。”石秀好奇地问,“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,与别不同。别大和尚都是老和尚。”

浅,不在年纪大小。”火工人答,“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徒,秘传心法,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行,人又聪明能,各都结了缘分,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,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。”

“原来如此!”石秀检了各,向迎儿说一句:“火烛多小心。”便又了厨房,来到前面。

前面正在追荐,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,簪一银簪一朵白栀,黑裙青衫,打扮得十分素净,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。等石秀定睛看时,两个人都双双拜了去,袈裟裙幅,混杂不分,也还不足为奇,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,对看了看,才又转过去。

虽是极快的一瞥,石秀尖,已看得明明白白。心里惊疑不迭,却又自责,哪里就是有意思了,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,所以疑心生暗鬼,快抛却了这个念:莫冤枉好人!

石秀心存恕,但光不得沙。巧云以“斋主”的份,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,不得错前落后。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,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。陪位的和尚看得神,打“引磬”的,向外的签,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;打“照面铛”的,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。巧云看得发噱,差忍不住笑。

石秀哪里笑得,心中只是骂:“贼秃可恨!”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、的老和尚,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来,拿大耳刮打他,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。

看着生气,石秀只有持着不见为净的念,转回到自己卧房,躺在床上发愣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然发觉众音俱寂,才想起佛事已毕,既然受托照看,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。于是一骨碌起,又走了去。

到店堂里一看,只见帐幔法俱已收经担,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旁吃消夜。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,捧到海和尚面前,殷殷致谢:“师兄辛苦!”

“应该、应该!”海和尚双手合十,打个问讯,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。

“师兄拿好了,!”

“不碍、不碍,家人就是不怕粥。”

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,顺便就来她的手。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,觉得不好看相,慌不迭地想缩手,就这错失之际,粥碗落空,泼了一地的粥。

“阿弥陀佛!罪过、罪过。”

巧云吃了一惊,倒退两步,想叫迎儿来收拾,旋转来,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,直盯着看,不由得就把一低。

“嫂嫂!我来接待。”

“是!”巧云正好借这台阶,“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,觅人不见,想是睡了,不敢惊动,如今偏劳叔叔。”

“是了,都与我,嫂嫂请去。”

“ 钱还不曾开发。”巧云说,“我叫迎儿送来。”

说着,她匆匆而去。石秀便上来施个礼,大声说:“夜已了,大家吃了粥,早早散!”

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,一班和尚面面相觑,作声不得。

海和尚心中不悦,但看石秀魄魁伟,昂然直立,一只手叉着腰,一只手握着拳,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,赶快知趣赔笑。“石施主说得是。”他放,“我们告辞。”“等拿了钱走。”

钱每人五百钱,海和尚是法师,照例加倍,称为“双 ”。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,拢总致送,亦无别话。送了和尚门,顺手关上排门,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,却是一夜不曾合,到得曙,往常是起的时刻,才得蒙眬睡去。

“三郎,三郎!”正睡得香时,梦中惊醒,听潘公在窗外喊,“怎的这时候还不起?”

石秀懒得作答,爬起来开了门,日光刺,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,只觉眩目涩,十分难受,便又缩了去,在门边一张凳上坐

潘公跟了来,忧虑地问:“三郎,莫非?可是中了暑?”“不是!”

“不是”是什么?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,心绪不宁,终夜失眠,只不再作声,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。

“昨夜我起更方睡,那时还不见你回来。”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,声音更不安了,“昨日你在哪里?你的气不好,莫不是在外与人淘气?”

淘气是在家里,不在外。这话也不便说,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,只这样答:“不要!容我静一静就好了。”

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,见此光景,只得由他,不过明日要开门生意,却不能不提醒他。

想想何必!“也罢,”他说,“索你再歇一日,我们后天开门。等我去通知伙计、徒弟,教他们明朝不要来。”

石秀脑中昏昏的,不知如何回答。等想起来生意要、不必再歇时,待拦阻,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。

须臾回家,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。“三郎!”他说,“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。我与你上街吃酒去,吃完了听书,好好消遣半日,你如何?”

说到消遣,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,说了话不能不算,便即答:“吃酒我奉陪,听书免了,我还看朋友去。”

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,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,随他什么都可以,因而连连答说:“都随你,都随你!”

于是跟巧云说了去,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。

潘公极其殷勤,暗中吩咐王六,只致肴馔送了来,不必问价。为此破费,却令石秀异常不安,同时也愈激老人家的意之厚,陪着坐了好些时候。

分手之际,已是日影偏西。潘公多吃了酒,神思困倦,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,便说要回家歇息。石秀看他步履不稳,放心不,扶持着到家,送他上床,方始赶到胜文那里。

他三脚并作两步,一路半半奔赶到胜文那里,依旧晚了。她倒是言而有信,果然空着屋在等。别都有客在声谈笑,独她那里,湘帘半卷,炉烟袅袅,静无人声。听得传报:“石三郎来了!”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来,双目惺忪,右颊上一片淡红颜,不是胭脂,是龙须草席上压来的红

“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!”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,“既然吃酒,怎不带了这里来吃?害我好等!”

“得罪、得罪!”石秀歉意地笑,“一起吃酒的,是位谨厚的老人家,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,不然就是带坏了‘良家父老’。”

胜文笑了。“亏你想得。也罢,”她说,“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。”

说到这里,便见一个十二三岁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来说:“娘来了!”

那是胜文的假母,脸上皱得如橘一般,打扮得却极其括,发梳得极光,是娼门中鸨儿那特有的韵致。语言也不俗气,请教了姓名籍贯,敷衍了几句,随即声:“请宽坐!”转走了。

是西晒,秋来,燠难耐。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:“这里坐不得了!跟我来。”

了腰门,便是后院,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,石秀不自禁地赞声:“好!”

胜文听这一声,脸有得:“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!”她回:“燕儿!”

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,人生得极乖觉,正捧了一床凉席、拿着两把扇随后而来,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,先就说:“石三郎酒还不曾醒,先茶吃果,随后摆酒,我都告诉厨房里了。”

“好!”石秀又赞一声,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,“好玲珑的小人儿。”

燕儿笑着避开去,奔上凉亭,铺好席,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,便又问:“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?”

这一提醒了石秀。“哎哟!”他失声说,“来得匆忙,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。”

“不须你约。”胜文答,“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,说了的,傍晚再来。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,去看一看再说。”

燕儿应声去了,石秀便盘膝坐了来,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,但见又有两个使的丫,取来了靠枕、矮几、茶汤、莲藕,一一安设停当。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,伸与莲藕同的双臂,为他奉茶切藕。

石秀何尝经历过这温柔乡中的生涯,顿觉愁怀一去,心里在想:俗语得好,既来之,则安之。难得放逸,且先消受了前再说。

就这一转念间,心思便放开了,握着胜文的手说:“你是哪里人?”

“你听我的音。”

“河东?”

“河东蒲州。”

“怎的到了这里?”石秀说,“河东是好地方。”

“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?”

“遭难?”石秀关切地问,“你是遭难落在这里?什么难?”

胜文不响,双眉微蹙,一腔幽怨,都边,越显得楚楚可怜。

“是我不好。”石秀微觉心疼,“不该勾起你的心事。”

这一说,却令胜文动,看他豪,用心倒是温柔贴,于是答:“说说也不妨。别人不信,你不会似门里看人。我跟你实说吧,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。”

“怪不得!”石秀连连,“我就看你与众不同。”

“怎的与众不同?”胜文灼灼双视着他。

“是那官宦人家小娘的味。”

胜文淡淡一笑——笑容虽淡,却非敷衍,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喜悦。

“不过我又不懂了。既是——”

他没有再说来,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来的话: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,怎的沦娼门?“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。”胜文停了停又说:“话说来极,也不知从哪里说起。总之,怨我爹太老实。我爹过推官,在江南。那是八年前的事。”说着摇摇,不知是不愿意再谈,还是有难言之隐。

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世,官宦人家不是虚语。她的父亲是个推官,掌理一县刑名,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,就此得了脑病。平时与常人无异,等一发作便糊涂了,最坏的是,发作之先毫无异象;发作之时,旁人亦难察觉,只看他神态如常,谁知是非不辨。

就为了这个脑病,被一名书办看可乘之机。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,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,一夜开后门放门,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。也怪媳妇的欠思量,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。细心窥伺,果然有此丑闻。

的心里自然难过,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,几次想劝,就是到了跟前,开不得。白日里茶饭无心,夜来吁短叹,一夜睁到天亮。的懊悔不迭,只好百般解劝。哪里劝得过来?有一日清晨醒来,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,四寻觅,踪迹杳然,最后在枕一张纸来,写得八个字:“家丑难堪,唯有远遁。”

儿媳妇便哭了。婆婆赶了来一看,“哑吃扁,肚里有数”,跟夫商量,看看纸里包不住火,一不,二不休,恶人先告状,说儿媳妇不规矩,把儿气走了。

归那书办承办,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,禀明推官,捉了那小媳妇来,在女监里等机会。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,知机会来了,当时抱牍上堂,立传原告,现提被告,上得堂上,仅由那书办摆布,判了儿媳妇不守妇,笞背五十,官媒发

这是何等冤屈!儿媳妇觑人不防,一索吊死了,娘家为她申冤,上京击“登闻鼓”鸣冤,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。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上,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,如何如何过付,指明时日地,真个凿凿有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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