翠屏山(5/10)

，看他这拳只能哄外行，实在说不大好来，就只微笑不答。

“怎么？”张中立问，“石兄，你看我这拳，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？”

“我不大懂，不敢瞎说。”

“哪里！石兄，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。来、来！”他跨开两步，“我们场走一走。”

“不、不！”石秀抱拳笑，“我实在不会。”

张中立只是不信，苦苦相邀。快活三心想，要教张中立佩服，便得在这时候一手，于是向石秀使了个：“自己弟兄，玩玩不妨。”接着，他又向张中立说：“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，千万到为止。”

“快活三，你放心！”张中立挥舞着手臂，声答，“我手极有分寸，伤不着石兄。”

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，只是笑得不同。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，却有些太不自量，所以石秀觉得好笑；而快活三却是苦笑，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——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，特意倒过来说，不想这个“妄人”全不理会，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，岂不是只好苦笑。

因为有此苦笑，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，以目示意，默契于心。这一，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。

“来、来！石兄快请场。”

“我真的不大会。”石秀笑，“几手‘三脚猫’的拳，不成家数，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，还请见谅。”

“彼此！彼此！”张中立抱着拳说，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拳的架。

石秀心想，打败了他，他心中一定不快，就不为快活三的，好好吃酒相叙，也不值得如此；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，一则于心不甘，再则更了他的骄气，越发不知天地厚，将来必有大栽斗的日，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。

这退两难之，如何着手，却真费踌躇，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周旋，一面不住在思索。这样两个圈来，一瞥见路旁有堆石灰，灵机一动，顿时有了计较。

于是渐引渐近，到得那个地方，突然往路边喊：“请等一等。”

说着他弯腰脱快靴，倒过来抖两抖，仿佛里面有什么沙，要拿它去掉似的，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、穿靴的工夫，暗暗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。

等重新手时，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，闪转腾挪，其疾如风，不但得张中立连连倒退，而且瞻之在前，忽焉在后，得转向，一是汗。

好在石秀不为已甚，每到要关，不是装作失手，便是慢了半步，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，悬悬不已。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，到后来方始察觉，原是石秀有意相让。

理会到此，心中不免自惭，而且也自悔鲁莽，但一上手便成了骑虎，总得找个“落场势”才能罢手。然而这又谈何容易，自己只能招架，不能还手，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的“落场势”？

这样一着急，心浮气躁，拳就了，蛮打攻，全无章法。

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，石秀似乎不敢挡，接连后退。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，神陡，使吃的力气，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。

“好罢手了！”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。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，怕真个惹恼了石秀，反击过来，难免了重手，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。

石秀哪里会恼，神闲气静，十分从容。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，便决定罢手。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，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，往后一仰，右脚扬起，作仰得太急、站立不住的样。

张中立一看大喜，暗叫一声：“合该我脸！”接着便撒拳变掌，招数由“推窗望月”化成“关门落闩”，双掌向外一推，立即翻右掌横挥，去“砍”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。

石秀是有意一手，不等到他的掌到，腰间一凝劲，平地一个“鹞大翻”，后仰变作前俯，右脚一屈一伸，往后直踹。

这要踹着了，正在张中立，非当场吐血不可！快活三大惊失，脱急叫：“踢不得！”

石秀原无意踢他，一面踹，一面腰，腰一直，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，旋转来，抱拳说：“我输了，我输了！张兄的拳好厉害。”

“承让！承让！”张中立红着脸说，“不分胜负。”

“对、对！”快活三听见了说，“不分胜负、不分胜负，最好不过。”

“请过去吃酒。”石秀低声说，“张兄，你的衣衫脏了。”接着指一指胁。

张中立低一看，胁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；再看那面，又是一个；索脱那件黑绸衫来看，背上还有一个。

三个白手印，便是着了石秀三掌，如果真的对敌，怕已被打得伤披骨。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，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。照此看来，自己的功夫，真差得太远了。

“石兄！”张中立兜一揖，“你非教我几手不可！”

“哪里、哪里，我实在不会什么！”

“你看看！”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，“到这一刻，石兄还装佯，该不该罚酒？”

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，快活三大为兴。“真正不打不成相识！”他笑着说，“不必说什么罚酒，再喝杯‘喜成双’。”

吃过了“喜成双”，张中立又双手举酒杯，奉敬石秀，说要拜他为师。这一来，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。

“笑话！我这功夫，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，如何得你的师父？”

张中立改了称呼，不敢再以“兄”字相称。“你老忒谦了！”他说，“我是手低而，岂能不识好歹？”接着，便细谈刚才手的经过，石秀如何有意相让，哪一拳可以取胜，哪一脚可以致命，通通都指了来。

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动，也不能不诧异。人同此心，心同此理，快活三自然也有同，便劝石秀说：“三哥，你就许了他吧！”

“万万不行！”石秀接着他的话说，“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，倒无不可，‘拜师’二字，再也休提。”

张中立还要持，快活三料知不可相，便又倒过来劝这一面：“既是如此，中立，你无须再多说了。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，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，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？”

“我不，我只叫师父。”

这等惫赖，无法可治，石秀便随他叫去，当时便就刚才手的形，讲指画，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。教的人是不厌其详，被教的人十分用心，倒把快活三冷落了。

讲得告一段落，张中立忽然问：“师父，你可会？”

一听这话，石秀便不悦了。“这是极狠毒的武艺，”他放脸来说，“你问它甚？”

“师父，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。只为我吃过人的亏，至今懵懂。有人说那是，所以我问一声。”

有此解释，石秀的颜复又缓和。“你先说，”他问，“是怎的吃了人的亏？”

“我先提一个人，不知师父可知——报恩寺的海和尚。”

石秀心中一动，：“海和尚如何？”

“这贼秃是个和尚。”张中立说，“他手专有两个人替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，一个是个陀，俗家姓胡。这胡陀只替他跑，是个小角。另有个人，可就非同等闲了，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。”

“噢，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？”

“不但会，还好得很。听说是少林寺的，名叫悟先。”张中立喝了酒，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。

据张中立说，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，神思困倦，天气又，想起报恩寺宽大垲，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，便一个人晃着膀直奔那里。

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，好好歇个午觉，这自然以禅房为宜。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，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，不教他禅房。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、不惹是非的人，两便吵了起来。

正吵得不可开时，来一个和尚，又又胖，眉大，得一副罗汉相。“他走过来，装作劝架，只说：‘施主休动气，外面待茶。’说着伸手过来，拿我的膀一托。”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，比拟当时的状，“就这一，让我麻了半边。我知着了他的儿，自己知趣，连声答说：‘好、好，外面吃茶，外面吃茶。’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到了外面，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，只在我腕上了两，又是轻轻一抖，说也奇怪，顿时又不麻了。”

“这和尚，不用说就是悟先了？”快活三问。

“正是。”张中立说，“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。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，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山门，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，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。”

“怎说是走狗？”石秀问。

“如何不是？像那日他对付的形，便似恶狗守门。”张中立问，“师父，我那半边麻，可是被他了？”

“当然。的是‘麻’。”

“佛门弟学这，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。”快活三大摇其，“我听说少林寺自达禅师留了‘十八罗汉手’健骨，便在荒山野寺，凭这十八手功夫，亦足可敌得住邪外，何须学这狠毒的？”

“是啊！”张中立接着说，“那日亏得我见机，不然被他了重，不知是怎样送的命，到死都是个糊涂鬼。”

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，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，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，握拳在席上捣了一，大声说：“这厮如此可恶！几时我会会他！”

听这一说，张中立又惊又喜。“师父，”他提醒他说，“那贼秃会，师父可有把握破他？”

“我不会，不过我懂，那就不要了。”

“师父、师父！”张中立兴地喊，“你老教教我！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。”

于是石秀又一一指，哪里是“麻”，哪里是“暗眩”，如何是“两指”，如何是“单指”，又如何是“膝盖撞”。

“你只记住，致命的只有九个。”石秀把“脑后”“气海”诸，代得特别明白，特别叮嘱：“我只懂如何护，不懂，更不会‘解法’。你可千万莫去瞎试，胡伤人。”

“师父请放心。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，任凭治。”

见张中立对“师父”这般敬重，快活三暗暗心喜。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、厚了再开商谈，照前的投机，还等什么？

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，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，悄悄订了后约，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。又格外叮嘱，莫说与石秀得知！

第二天日中，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，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。一到王六酒家，快活三从小阁里迎了来，携着手去一看，只见两副杯筷，一瓶上好官酒，四个极致的冷碟，已摆设得停停当当，是专候客的模样。

“快活三！”张中立笑，“今日这顿酒，吃去怕不落胃。”

“咦！这叫什么话？”

“必是有事要支使我，且不是省力之事，不然不得这等破费！”

“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？你少吃了我的？”快活三捺着他坐，“闲话少说，先坐了吃酒。不是什么费力的事，你尽开怀畅饮。”

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，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来，说过两句闲话，开动问：“那‘不费力的事’是什么？”

“只要你跟你娘说一声，将胜文放了来。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，三百两白的银，她一个人捧不动！”

“还说不是费力的事！”张中立叫了起来，“三百两银要她放胜文，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。”

“不成功也要成功！这不是别人的事。”

“是你的？”

“我？”快活三笑，“若是我，就算你娘肯了，胜文也不肯。”

“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。”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，“我倒想不起，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的？”

“天之大，怎会没有？”

“你说！”

“远在天边，近在前，就是你师父。”

“是他！”张中立诧异不止，“怪！”

“怎么呢？”

“昨日我娘问我，在哪里吃酒，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，你她怎么说？”

快活三又打趣他了：“你娘跟你说私语，哪个晓得？”

“她是这等说，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？”

“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，是我们替朋友着想。”接着，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，说完又加了一句，“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上了。”

“只要我挑得来，莫说是师父，就凭你的面我也无话可说。只是，”张中立耸耸肩说，“你听我娘的气就知了。”

“你娘还不是听你的？”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，“中立，我当你小兄弟一样，你有话跟我实说，你若是怕你娘，不敢跟她开，就算我不曾托你。”

“哪个怕她！”张中立脸红脖地说，“哪里就不敢开了？说不说由我，听不听由她！怕什么？”

“那就是了！”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，极其平静地说，“只要你说，她一定听。这小事，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。如说连儿开都不顺从，还什么娘？儿的面在哪里？”

听这气是吃定在自己上了！张中立是好面的人，一时愣在那里，半晌开不得。

“罢，罢，”快活三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，“你实在为难，都怪我不好，不该说这个，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！”

“哪有这话！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——实在是了决心，“若不允我时，我便不认她娘，从此一刀两断，永不往来。”

听他发了狠，快活三暗中快活，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，只斟过一杯酒去，歉然说：“中立，事缓则圆，为朋友害得你们娘儿反目，就事成了也无趣。你休心浮气躁，开怀饮酒，等我细细琢磨一着妙棋来。”

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听书，听了些计谋在肚里，此时思得一计，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。他自觉此计极妙，只是有一层难，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，因为一说，便大大犯了张中立的忌讳。

张中立与他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，如今要行此计，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——快活三是这等妙计：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，假作接近，假作投意合。胜文的假母自然是“卧榻之旁，不容他人鼾睡”，好歹要遣嫁胜文，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。

这一计百发百中，就怕张中立假撇清。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，张中立却先开了。“快活三，我打算定了，”他说，“你兑三百两银来，一切包在我上。”

“果然如此倒省事，”快活三大喜，但亦不免疑惑，“你怎的有此把握？”他问，“可能先说与我听听？”

“有何不可？”张中立说，“我那娘，凡事好作商量，就是铜钱银上不肯吃亏。我就在这上与她扯。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，输了三百两银，人家愿意此数，共是六百两银，算作胜文的价。她若不肯时，也好办，只与我三百两银，我拿去还石三郎。她必不舍，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。”

快活三觉得这个法倒也简捷，便说：“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，难得之至。不过胜文上有何牵缠，却须你那娘料理清楚。”

“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？没事，我娘已经在办了。”

“是什么办法？”

“无非调虎离山。”张中立说，“我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，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，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相公帐，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？”

“妙！”快活三击案称赏，“你那娘真个足智多谋！只怕一个人。”“哪个？”

“她那儿张中立。”快活三笑，“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。”

果然，歇了两日，张中立有了回音，说是他娘肯了，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，画了押，仍旧回快活三，嘱他转石秀。

快活三不曾与石秀，给了杨雄。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，商量停当，将石秀拉到后园，劝他成家。

“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，何可言。只是这番意，我石秀只有心领。”

听这一说，潘公与杨雄无不大意外。“莫非你嫌胜文的不？”潘公说，“若是这个心思，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。”

“不是！不是！”石秀摇着手说，“我不存那世俗之见。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，事业未立，无端添个累赘。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，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，不好个家累在上。”

“此言差矣！有是成家立业。三郎你听我的话，”潘公极恳切地说，“不是我托大卖老，实在我拿你当侄看待。你费心费力，拿这行当自己的买卖，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，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。创业不易，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你的助，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理。至于前，你小夫妻两个，一个月的销也有限。我与你开一份薪，包你够用，谈不到什么家累。”

这话驳不倒，只是石秀另有隐衷：为了巧云，他宁愿潘家亏负他，也不愿沾潘家的光，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。这话要说来便伤了，所以只好这样推托：“潘公这等说时，我若不领，便是不识抬举了。且让我再为潘公个一年半载的力，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，领大哥的厚意。”

听这一说，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，一手又拉着胜文，他们成婚。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：“女婿，你三郎的话如何？”

杨雄看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，因而答：“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。”

私探询石秀如何肯说，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，一咬定自觉受之有愧，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。人各有志，不可相，杨雄只好将实说与胜文。

胜文自然大失所望，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，只他看自己是门中人，有轻视之意，不免着愤；所以见了石秀，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。

“我劝你以后少来！这地方辱没了你。”

“这是怎么说？”石秀心里有数，中却不能不这么说，“我什么地方错了，你生我的气？”

“我哪里敢生你的气？”胜文着一泡泪说，“我是什么人，你是什么人，一个地，一个天上，差得太远了！”

“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！”石秀默然说，“我也有一肚的委屈、牢与苦衷，心想只有和你谈谈。如今你也不谅我，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。”

看他眉锁，容惨淡，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半——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，石秀此刻便似那样，胜文心一，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。

然而心是了，脸上却还不来，所以仍是那呵责的声音：“没有人封住你的嘴，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，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？”

“原是我不对。”石秀答，“我早不肯与你说，只为不是什么有兴的话，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？”

“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的人！不然，怎么叫同甘共苦？”

“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，不肯教你共苦，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，一时不敢领受。”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，便拉着她的手说，“你来，等我细细说与你听。”

于是促膝并坐，宛转低语，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倒箧般吐。唯一隐瞒的，只是那晚上去钱，正逢巧云浴罢，暗中勾引，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节。

为了顾杨雄的面、巧云的名节，话就不得不瞒，也不得不改。“我那嫂，样样都好，只是小气，”他说，“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，将来住在一起，少不得有闲言闲语，连我都受不得，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？”

“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。”胜文说，“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。”

“自立门不是容易的事——”

“有什么不容易？”胜文抢着说，“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！茶淡饭，荆钗布裙，我都不嫌！只要厮守着你。”

“你越是这等存心，我越不忍教你吃苦。”

话又说得远了，胜文心里又有气，只是不敢发作，想了好半天问一句话来：“照你这等话，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？”

这话便很难说了，石秀不肯空言搪，很慎重地盘算着：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，光是这三百两的价银，便不易筹措。

“怎的又不开了？”胜文问着。

“难，着实难！”石秀说，“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。你放心好了，若是我不能娶你，这一辈就打定光。”

说到这话，胜文又何忍再，叹气不响，事就这样搁了来。

转就是满城风雨的重节边。报恩寺的“陆普度大斋胜会”启建有期。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，亲自来通知，请潘公父女去斋主。

却好杨雄在家，巧云就不便面接待。海和尚十分见机，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，就改了杨雄的人。“听说节级海量，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。”他说，“这酒的力不坏，香味差些，不中吃。”

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，就不大肯领他的，淡淡地答一声：“不敢！”然后问：“家人也许吃酒？”

“这是素酒，不碍。”

“怎叫素酒？”

“果所酿，就是素酒。”海和尚神自若地杜撰说法，“若是米麦所酿，便是夺人中之，佛所不许。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所酿，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来的，若便弃去，罪过可惜。故而捡起来收拾净，酿成甜酒。家人寒夜功课，小饮一杯，通皆，于弘扬佛法，大有裨益。”

“话倒不错。”杨雄又说，“只是大宋朝的酒于官库，你这私酿，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？”

“阿弥陀佛！家人怎敢犯法的勾当？”海和尚双手合十，观鼻，鼻观心，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，“自酿自饮，称为‘家酿’，只不是贩私牟利，官法亦是允许的。”

杨雄语。潘公却有些不安，人家好意送酒，如何只顾挑病驳他？因而便来调停。“女婿，”他打开瓶说，“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，着实不坏。你尝一杯！”

一则是老丈人的面，再则杨雄本也是忠厚一路，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，因而不为已甚，笑着说：“和尚吃十方，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，倒不是吃十一方？”

“节级会取笑！”海和尚赔笑着说，“久仰节级英名，只为无缘亲近。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，容我洁治素斋，与节级结个善缘。”

原来从后日起始，便是“陆普度大斋胜会”的第一日，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，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“斋主”是真；说请潘公也是假，要请巧云才真是真！

“这场‘陆’得以办成，真正不易。”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，“不是我夸，真正叫百年难遇，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。照说，应该请节级去斋主，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。节级是衙门里的要人，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。不过再忙，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，自然消灾延寿，百不侵。”

一顿恭请，将杨雄捧得飘飘然，不过也有不解之。“何以在寺里住七日？”他问。

“一则是斋戒之意，怕有那年轻恩夫妻，一日两日好熬，日了，难免如是云云。菩萨神灵亵慢不得，不然便有灾祸，不是当耍的事。”

“这倒也是实话。”潘公。

“再则这七日陆，仪典繁重。外坛念经，坛作法。‘结界’‘发符’‘上供’‘告赦’，每日都是五更为始，到晚方休，皆须斋主殿拈香，不住在寺里，如何使得？”

“这等说时，是极累人的事。”杨雄看着潘公，“爹上了年纪，只怕起早落夜的，也难！”

“我有个计较，带了巧云去，叫她替我拈香。”

“这个——”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，“妇人家也好斋主？”

“自然好。”

“莫非也住在寺里？”

“自然。除非不斋主，要就要照规矩。”海和尚说，“这一坛路场，共是十位斋主，东村赵秀才为，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；还有孙员外家，也是夫人斋主。”

“这等说，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安顿女斋主？”

“不但清静，而且严密。单有一所禅房，与他隔绝，有个老佛婆把门，雄苍蝇都飞不去一只。”

“既然如此，爹便带了巧云去吧！”

巧云就在屏风后面，听得这一说，喜不可言，转念一想，不可大喜，若非作一番，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，真如海和尚所说“不是当耍的事”。

因此，她静一静心，独自了一番盘算。等海和尚一走，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，她淡淡地不作声。

潘公还不曾看女儿的脸，自说：“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，须得作个安排。”

“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。”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，“不过打爹爹的衣服什，费不了半天工夫，明天上午动手，也还不迟。”

听这话，潘公一愣，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，困惑地问：“你呢？”

“我不去。”

“你不去？”潘公越发诧异，“说得好好的，怎的变了卦？”

“几时说得好好的？有爹一个人去斋主也就够了，何必我去？”

“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？要你去替我各拈香。你若不去，这场功德便不成了。”潘公自摇，“七天工夫，起早落夜，莫非真个要我累病来？”

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，只是杨雄不在前，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，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愿的神气，闭不言。

潘公也好闹，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，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，颇为不悦。再想到这坛陆场凑份斋主，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，如今却又不兴了，只将他撮了去，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，心里便越发有气。

气虽气，却不敢发作。从小纵容惯了巧云，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，久而久之，反倒怕了她，所以憋了一肚闷气，连晚饭都不吃，倒向床上睡了。

到得杨雄回来，饭桌上不见潘公，自然要问：“爹呢？”

“睡了。开饭了，他说吃不。”

“好端端的，怎么吃不饭！莫非上不舒服？看看是什么病？”

“有什么病？无缘无故生闷气。”巧云说，“报恩寺里斋主，有他去也够了，何必还要我？”

“原来如此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，老人家要人照应——”

“又不住在一。”巧云抢着说，“哪里照应得到？”

“就照应不到，也须替爹爹各拈香。七天工夫，一眨就过去了！”

“你倒说得轻巧！”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，大发脾气。

“咦、咦！”杨雄一惊之，不由得倒退了两步。看巧云那双凤，生起气来，想睁圆了却睁不圆，不由得好笑，“使脾气也要有个理，无缘无故吓我一大！”

“都是你们的理！教我哪里再去讲理！两个去斋主，一住就是七日；你又在衙门里。一个家莫非了给不相的人？”

杨雄听到最后一句，方始明白，是对石秀生的意见，当时脸便沉了来。“你真是妇人之见！”他说，“怎只‘不相的人’？我与三郎姓虽不同，如手足。你说这话，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？”

“哪知你什么意思？”巧云冷笑，“同嫖共赌，一双难兄难弟！只碍着我，不得我不在家，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作乐。”

说来说去，还是那夜吃醉了酒角余憾莫释。想想总是自己的错，牵涉到石秀，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，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