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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2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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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到第三天样,迎儿提个金丝竹篮,笑盈盈地走到柜台边放,揭开篮盖,里面是一碗气腾腾的卤鸭索粉汤,一碟六个梅,一小碟酱菜。

“好,我们先武后文,各随其便。我令官,先猜拳,快活三,以你为始。”

“是!”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,“我遵潘公的吩咐,明天搬了来。”

“打你个臭娼妇!”那人揎拳捋臂地说,“好大的架,不来陪酒,与人说私语,你可懂规矩?”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。

石秀是起惯了早的,这天虽不开门生意,他依旧四更起,井台上打洗过了脸,无事可,反觉得一颗心惶惶然的,没个依托之。坐定了静心来,细细想着往事,忽然有了主意——功夫搁得久了,正好趁此闲暇,演练一番。

自己人一趟远门回来,应该还有些话好谈,她却懒得多说了。“请坐!”敷衍了这一句,转回到厨房。

去时走了两日,来时赶着一群猪,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,就走得慢了。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。

潘公又想到了开案——这行买卖,说大不大,说小着实不小:屠场需用一名屠夫,两名手;作坊里得有一个好上灶,洗刷烧火的两三个汉;案上要有三五个人刀、阔切、片批、细抹、顿刀。生熟切割的样甚多,人少了主顾等着不耐烦,这买卖便不开;若是生意闹,不独算账忙中有错,还怕刀手收了主顾的钱,顺手往油围裙里一。潘公盘算了多少遍,要开案,别的人都容易找,就这账台上,必得有个自己人照料,看石秀诚恳能,正当借重。

意思是实有父。石秀当然动,几乎开认作义父,但想到巧云,心便冷了,只说:“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!石秀是有人心的人。”

“这自然好,只怕茶淡饭,委屈了叔叔。”

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得的事,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;若是外行,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,老味薄,不但卖不去白蚀了本钱,而且也坏了招牌,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,细细指。石秀人既聪明,兼以猪虽不曾贩过,却贩过羊,同为六畜,理原自相通,因而一经指,心领神会。半夜里起,吃得一饱,背着褡裢袋,提,赶早风凉动,往南而去。

“莫多问!”石秀不悦,“你只收了去就是。”

“噢,三郎!”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,重新拜了一拜,又问杨雄说,“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?”

“还好。”

石秀不敢多看,躬:“嫂嫂请坐,待我拜见。”

“是了。”迎儿着笑,福了福,重新叫一声,“三郎!”

那伙计说完,匆匆忙忙上楼而去。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。石秀尖,拉一拉杨雄说:“大哥,仿佛是跟你在招呼。看!”

正说到这里,屋里有人在叫:“金线、金线!”

那伙计面现难,但也料知搪不过去,想一想答:“若是别位,实在难。杨节级的事,我好歹要想个法。只请你老稍等一等。”

“三郎!这两天委屈你。”

“好说、好说!请、请。”

“言重、言重!”潘公说,“女儿,你且去开饭酒,我有个计较,正好与三郎商量。”

金线依然不理,只拉着杨雄的手说:“你在哪里?我上来。”

就这颠三倒四、神魂不定的当儿,不知怎么,一串钱掉了来,正砸在石秀脚背上,疼得他平地一,龇牙咧嘴地气,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。

“她叫胜文。”金线说,“三郎,你多照看。”

“不敢!”石秀答,“想必嫂嫂是直心的人。”

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,一半作,一半也真的心疼。“怎的,怎的?”她着急地喊着,蹲去,伸一只雪白的手,要替石秀去

石秀有心病,当时便忖度:“俗语得好,‘人无千日好,无百日红’。这一家之主,不是杨雄,也不是潘公,是他女儿巧云。这婆娘看我不得,却又不好赶我,使这一计,只‘卷堂大散’,等我走了,再把生意了起来,也方便得!罢、罢、罢,我不,宁可人家负我,我不负人家。”

原是有些作的神,噘着小嘴,其态可掬,大家都笑了。

一顿吆喝,把迎儿撵走,潘公便劝杨雄:“迎儿也大了,不宜这等大呼小叫。”

“你休叫她大,只叫迎儿!”潘公又对迎儿说:“往后你叫三郎,不是客人!”

“明日再算。”潘公说,“就对不拢,不过四钱五分银,随它去。”

听得这样说,且又是“者之赐”,石秀便拈起筷吃了。伙计、小徒弟走过去看一,走过来又看一,不知是看迎儿,还是看他吃心。石秀极不自在,吃到一半,再也吃不了。

“怎不来寻我?”

“是叔叔?”巧云在里面应声。

巧云微微一惊,将自己的话想了想,也不必赖,但自然不会说真话。“还有哪个?哼!”她笑着说,“三天饱饭一吃,就自己识不得自己。”

“男汉原该如此!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,‘卖嘴的郎中没好药’。”

“正是,正是,她就是心直。”

“怎叫怎么吃?”快活三反问。

“啊、啊!杨节级。”那伙计赔笑答,“你老来得晚了,今日‘供番’的雌儿,都是一等一的货,早就满了。”

“三郎!”潘公急匆匆赶了来,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是的,我姓石。”石秀说,“师父来法事?”

“现找怕就难了。”金线笑,“七月十五开地狱门,前世的酒鬼都放来了!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闹。”

石秀刚要起步,蓦地里警觉。“慢慢寻!”他说,“我在这里等。”

“得闲。”巧云答,“跟我来。”

“我奉送一斤!三文钱请收了回去。”

当然,心里那些七八糟、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,也就此一扫而空,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来,俯视全局,清清楚楚看来,差一中了巧云的圈

一走走到后门外,清风一,脑清醒了些,心那条影却抹不掉,掉转来待又门,一只脚跨在门槛上,不免自问:“什么?”

“爹说得是。”杨雄起会了酒账,让潘公走在前,一左一右,迤逦而回。

“啊!”金线喜滋滋地笑,“我想起一个人来了,保三郎中意。你们先酒肴,我去安排人来!”

迎儿倒又来了,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,有些赌气的模样,一手掀开帘,垂着说:“大娘来了!”

“你收了回去!”

就这两里都在火上,看有一场群架好打,里面小阁里闪一个人来,声喊:“莫动手,莫动手,都是自己人。”

“伸手不打笑脸人”,何况与他无。孙七略略扳回了面,心里好过了些,说一声:“哪个要打你。叵耐这厮——”

“文吃如何,武吃又如何?”

“咦!会到哪里去了呢?迎儿这个死丫,偏又不知游魂游到哪里去了!”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,石秀听她在里面喊,“叔叔,你帮我寻一寻。”

“依你、依你!”潘公随和,看着石秀说:“明日先唤裁来与三郎衣服。”

“谁是你结义兄弟?”

于是分办事,极其顺当,置起大红大绿、挂满明晃晃铁钩的,大大小小的砧,打磨了许多刀杖,作坊里打造一灶,安上能煮整猪的大铁锅、盆托盘……一应俱全。后园里了猪圈,先赶了十几猪养着。等手、伙计、学徒雇好,看看诸事齐备,选定四月初一是个黄吉日,堂堂皇皇开起一爿“潘记行”。邻舍亲友,都来挂红贺喜,闹闹吃了一两日酒。

说罢,便将石秀拖到后面堂屋。只见巧云晚妆初罢,穿一件玄罗衫,只涂粉,不施朱,越显得肌肤如雪,与素日妆艳抹的那一份靓丽又自不同。

“既如此,我替三郎个媒。”金线问,“只不知三郎喜怎的一路人?矮胖瘦——”

“你什么人,来我的闲事?”

安抚了一面,事就好办了,快活三赶说一声:“节级,我承。”然后又安抚那一面:“孙七哥,不打不成相识,我个小东,吃个和气杯。”

潘公提到此事,石秀笑一笑说:“说起这个行当,我倒略知一二。”

于是石秀唱个大喏,巧云福了一福。见罢了礼,杨雄又说:“我与爹说过了,邀了兄弟家来住。我早晚在衙门里当值,家中不愁没有人照应了。”

到家一看,便是一惊,排门闭,寂然无声,心里由不得便想:莫非潘公年纪大了,一跤跌成中风,收起买卖办丧事?细看时,门不曾钉麻,也不见贴有“殃榜”,这才放了一半心。

每日供番的官,都在朱红漆牌上,用粉列明名,就叫“牌”。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,便拦着快活三说:“不用牌了,只拣好的,尽唤将来。”

“这一说便成功了。”潘公喜不可言,“原不需三郎亲自手,凡百行业,是行便欺不得你,我只请三郎替我监督上,用不用手就是了。”

说着,他便上了楼。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:“怎的寻到了这里?”

于是他起:“只怕你早饿了,且洗洗手来吃饭!”

“潘公,你坐,我不招呼你。”石秀也不抬,“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。”

生意越越兴旺,起得更早,歇得更晚,四更天动手,日中吃午饭,工夫隔得太。潘公厚,说是辰、巳时分添一顿心,两个大馒,一碗碎汤。潘公是在里吃,石秀在外,一样吃“官中”的大伙。

“我不问你满不满,只与我寻座。”

“两个堂兄弟。”

念过一遍经,延请早,石秀陪着吃过,看看无事,便跟潘公说:“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,我看看他去。”

杨雄言又止,终于答声:“我晓得。”

他人生得雄伟,却偏有这腼腆模样,迎儿看得有趣,只倚着门不走。杨雄看不过,便即喝:“你不回厨房去,在这里甚?走、走!”

“想来还不曾有。”杨雄看一看石秀说。

她啰唆得多了,石秀不免回答一句:“嫂嫂,你走好!我自会当心。”

潘公是夙愿得偿,石秀则正愁着吃闲饭不成名堂,难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劲的行业好,自然喜。这一老一少心都辣辣的,恨不得即时就开起张来。杨雄却认为不必如此心急,便即劝说:“爹!这是你七分消遣,三分生意,从从容容地来,过累了倒不好了。再说我与我兄弟先吃几日酒,得要畅畅快快叙他一叙。”

“有笔账对不拢,差四钱五分银。”

“等一等不妨,只要有地方。你若诳我,小心狗!”

“嗐!”潘公老人家那不以为然的神,“三郎,这你就不对了,莫非真个如此绝?果然要走,也是明日的事。你与你哥哥说了,再账与我也来得及,何必争在此一刻。走、走!”

“这话也不错,我原是为你着想。说到我自己,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,你就可以替得我——”

“好、好,我来引见。”

把潘公唤了来,那和尚叫他:“爷!”又说:“押司忌辰,带得些少挂面、几包京枣来上供。”

“猪不曾杀过,只是看得多了。自小吃屠家饭,如何不省得这个勾当。”

带去的那地方是个馆,一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、得一、手指上了七八个戒的老鸨,拍手拍脚地说:“哟、哟!真正不巧!金线日日盼节级来,好不容易来了,偏偏她又‘供番’去了。”

“如此说,你也杀过猪?”

石秀倏然抬,心里一连七八个念闪电般过去,勾起阵阵疑云。“潘公,”他说,“这话是怎么说?”

打完一拳,又寻朴刀来舞,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锈斑,便就井台磨刀。磨到一半,听得有人敲门,开门看时,一个火工人挑着轻担歇在门;又有个和尚,约莫二十五岁年纪,穿一领黑袖海青,雪白的袜,踩着一双簇新的粉底鞋,光发青,齿白红,笑嘻嘻地站着,一见石秀,合掌打个问讯:“想来是石施主?”

到得家去,潘公一门就喊:“女儿,快来见叔叔!”

“我也不知在哪里,正着人找座。”

这一说,石秀首先站起来,垂着手站着等候。巧云人未门,先来一阵香风,自然是光面,打扮过了,上是家常衣衫,只以剪裁得十分称,又压熨得括括,看上去越显得俏丽。

“何苦又教你破钞?”潘公指着那和尚向石秀说,“三郎!这师父原是绒线铺的小官人,俗家姓裴,叫裴如海,原是寄在我门儿。如今虽了家,依然俗家称呼。”然后又为和尚引见石秀,才知他法名海空。

“这,不会吧?”潘公迟疑地说,“三郎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正是。今日潘府上梁皇忏,特地早来铺设经堂。”

“对!三哥自己说。”快活三在一旁接,“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,你只说得样儿,她就能觅得到。”

推开排门一看,人影俱无,案已经拆去,刀杖不知收在哪里,砧堆在一边,看样是歇了买卖。这却是为何?

“等我来说她。”潘公是“不哑不聋,不阿家翁”的吻,“俗语得好,‘女大不中留’,你不得真。闭个两三年,有相当人家,把她嫁了去,也是主仆一场。”

“啊呀!有生客在这里!”巧云又嗔她父亲,“也不先说一声,这等灰土脸,怎么见得人?”

“我离乡五七年了,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,特地了账目。”石秀又说,“待今晚辞别大哥,明日一早便走。”

“这话,潘公你说错了!账目要清楚,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。”

连着逛了三日,石秀自己开:“今日起始该正经了,潘公,我先与你开起单来,置办动用生财,你老人家上市托‘行老’雇手。”

“三郎,你怎的不言语?”潘公又说,“我在想,你另添个人如何?”

“平礼好,平礼好。”潘公连声接

“原来为此!”石秀抢着说,“这也方便,几时要买猪,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,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。”

“什么九尾妖狐?”金线打了他一,“到你嘴里,从无好话。”

“啊哟哟,这位大哥好威风!”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,兜儿一揖,“休计较!那是人家的禅,不算骂人。”接着又对杨雄说:“节级,看我薄面,让一步。”

他们翁婿论家常,石秀去,只是这样在想: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,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。转念到此,心中安,所以虽是与己不相的闲白,也能听得去。

“何必明天!”潘公看看日,“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,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,黄昏消消停停的,尽吃得晚也不碍。”

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,不慌不忙地答:“孙七哥,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!别地方不敢说,这醉仙居,他们不敢收你的钱。”

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,一个觉得快活三是心有趣的老好人,所以一经引见,十分投契。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来的那间小阁,刚刚坐定,金线踅了来,已是重新梳了、匀了脸,一门便发怨声:“真正晦气!无缘无故挨他一掌。”又推着快活三嗔:“有你这样的滥好人,还替他会账。打了人还有白吃,真正气死我也!”

“回来了!”

就这一,脚步停住了。“石秀呀石秀!”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,“你若是条汉,就把脚回来。这只脚再踏去,就不值半文钱了。”

潘公纳闷儿。看样,女儿说的话不假,却又猜不石秀何以如此。想要问一问,怕是非越惹越多;要不问,又放心不。思前想后半天,决定只当不知其事,该怎么还是怎么

“怎的?”

“叔叔!你——”她惊疑不定,“怎么了?”

“潘公教送来与三郎饥。”迎儿又说,“本街上人送的,东西多,天气,不吃,坏了罪过。”

说到这里,只见帘一闪,探一张脸,灶来,脸上红馥馥,上灰蓬蓬,系着条青布绣围裙,正捞起一半在她那双淋淋的手。只就是那双凤转生光,石秀顿觉前一亮,待定睛看时,那婆娘已缩了去。

说着,金线掀帘而,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,先拿冷碟来喝着酒。一巡酒未终,金线领了三个人来,一个大白皙,有杨妃之胜;第二个未语先笑,妖娆特甚。一一引见过了,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边坐。第三个着一件湖纱衫,肤白如雪,眉清薄,果然文静。

“我看你实在太辛苦,起早落夜,一个人忙得不可开,真正的于心不安。生意是开来了,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,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,替你留着,成家立业,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——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,你的帮手。”

手指,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,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,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,手里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。

“不公、不公!如何以我为始,你右手边是‘赛杨妃’,左手边是金线,如何越过她二人,寻我手?”

“你休要说了!说了又是‘蔑视官’,加倍罚酒。快吃、快吃!”

“好、好,你去。”潘公又说,“明日十六是卯期,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,你便早些回来。”

“这世上原是好人难!”石秀半真半假的,大有牢之意。

“嫂嫂!”石秀摸着自己的糙衣服,窘促异常,很吃力地说,“嫂嫂若当我是客时,便是撵我走。”

“怎的罚我?”孙安娘不服,“令官也要讲理。”

“天事,容不得你这等猖狂!”杨雄一面说,一面便着他的腕,往怀里一带,又往外一送。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,退到门边,一跤摔倒在地。

“也好!且叫迎儿了茶来吃了再说。”

“叔叔!”

石秀还是守着他的礼数,叫一声:“嫂嫂!”

杨雄原知自己有些理屈,而且寻取乐也不愿闹事,便乐得买他一个面。“也罢!”他扯着石秀说,“看快活三的分上,算了。”

“这是什么?”石秀问

石秀一听这话,不由得两脸发,只是话还不符,何以手、伙计、徒弟走得一个不剩?这话却又不便直问,只随:“噢!还要佛事?”

话不客气,声音更不客气。巧云一惊,站起来,退后两步看石秀,只见他面凝严霜,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。

“打搅不安——”

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,转过来,一把拉住石秀,脸看着杨雄问:“节级,我要你这位令友!”

“原来你也会说话,我只你是哑!”说了这一句,笑一笑,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,“叔叔,你不多说?”

潘公膝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从小没娘,未免骄纵,平日语言无礼,只当闹着玩,不在心上。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,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,脸上有些挂不住,讪讪地说:“三郎,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,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,你休理她。”

“我不来,直是这等欺侮人。”说着,孙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。

疑云是消散了,事却成了僵局,已说去的话,如何收得回来;若是将错就错,真个如此离了潘记行,且不说刚刚有个安,舍却可惜,而且对不起杨雄一番盛意,也伤了老人家的心,大是不妥。石秀心想:即使看巧云的态度迟早还是个“散”字,也得要人家开,自己不可那个有无尾的半吊

“一时寻不着,又待如何?”

这一掌可打不着了,杨雄起手将他的膀一托,沉着脸问:“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?”

“我是令官,你说我‘不得’,又说‘灭了威风’,蔑视官,该当何罪?”

“是我。”石秀说,“来钱。”

“休客气。”巧云笑盈盈地答了这一句,转脸看她丈夫,“这位叔叔是——”

听到这喊声,金线便觉不耐烦,低声咕哝着说:“讨厌!”

想想也是,巧云超度前夫,何不到佛寺中去?这等法,未免叫杨雄难堪。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,老人家样样都好,就是在这上欠思量。

“怎不先歇一歇?”说着,潘公一脚已跨了来。

如何不,光是此时谈论,潘公便有遇着知音之喜。“怎的?三郎!”他问,“你也过我的同行?”

“这个待决囚攮的!剪了人的边,还敢动手打人,真正没有王法了!”

“反了,反了!”那人气得脸红中发青,向里喊,“怎不来?”

“文吃是唱曲猜谜,武吃便是猜拳——代拳不代酒。”

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,托词答:“潘公教我在家吃斋。”

石秀不善于说假话,默默低望着泥地。潘公见多识广,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,看石秀这张脸,是有难言的苦楚,且休他,吃过了饭,慢慢来问也还不迟。

“三郎!”他真的堆起了笑容,“凡事看我薄面,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。你是男汉、大丈夫,莫非还把妇人家的言短语记在心里?”

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,迎儿了一盏荔枝圆汤待客,接着又是两盘心,一盘枣糕,一盘绿汪汪的艾饺,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

再有一等是闲汉泼,到哪里都要占便宜,三文钱往案板上一丢,大剌剌说一声:“切一斤酱肘来!”三文钱一两都不够,如何要一斤?到这时候,就更要石秀面。

第二天杨雄先取了两旧衣服,与石秀换了。等衙门里事完,带着他门,与相好朋友去吃酒闲逛。潘公便叫他女儿上街剪布,迎儿去唤裁,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。裁来了,布也有了,先几条案上刀手用的作裙,等石秀回家,量了材,赶着了一领夹衫,又置办了全新的靴帽。果然“佛要金装、人要衣装”,穿一新的石秀,一洗寒酸,越显英俊,惹得迎儿暗地里更不住地看了。

“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,偏生‘上门不见土地’,只好寻到这里来。”

石秀也觉得中意,只是面老不来,唯有微笑着不作声,但一双睛却总盯着胜文。

“这酒怎么吃法?”杨雄问说。

他是行,又肯尽心,每日半夜里起,帮着杀猪,照看炉灶,督促小徒弟卸排门开市。一早晨坐在柜台里,耳听六路,观四方。有些主顾格外明,争多嫌少,挑。刀手的脾气有好有坏,脾气坏的少不得起了争执。遇着这时候,石秀总是抢在前,赔不是,说好话,宁愿自己委屈,不肯教主顾恨恨说一声:“再也不上你家的门。”因此,都说“潘记”那个大汉会生意。

石秀在风月场中,还是第一遭涉足,自不免腼腆,只连连摇:“不必、不必!”

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:“看看猪圈里快空了,且先代潘公走一遭,贩了猪再说。”

“理当尽心。”石秀把账本、剩的十五两七钱银,一起放在他面前,“潘公,且收过了这篇账,若上面有私心,天诛地灭。”

“住!”石秀吼,“你这人好不讲理,已有人来排解了,你还‘这厮、这厮’的骂哪个?”

一句话不曾完,屋里冲一个人来,歪着帽,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,起手便是一掌,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。

“不错、不错!”快活三很兴地说,“也只有这样的人,才得上我们三哥。来、来,坐这里。”

寒暄既罢,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、京枣,延到后厅待茶。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,帮着火工人铺设经堂。等铺设停当,一众和尚都到了,把海和尚唤了来,见他穿起大红袈裟,跪在东首第一位。磬板起,云鼓木鱼,铙钹齐鸣,闹闹地摆起梁皇忏。石秀心想:倒看不这后生和尚,倒是主持佛事的“老和尚”。

“账就是奇怪,越算越糊涂,索,明日覆一覆,自然明白。”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,“累了一天,再不歇歇,四更天如何起床?来,来!你去洗了澡,后院里乘乘凉,我还有话与你说。”

“喏!”潘公指着桌上说,“只有素与你吃。”

每一回,便有隐隐一阵香味,有时有,有时无,缥缈不定,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。然而一念甫动,随生警惕,所以石秀只是把低着。

到得午后,歇一觉起来照料晚市生意。吃了晚饭算账。钱陌行市,各不同,鱼菜市,照汴京的规矩,七十二文算一百,叠齐了用绳一串,一天几百串的,都归巧云数,掌钥匙。

石秀略略迟疑了一,慨然答:“这两日佛事,也要人照看。我便依了你老的话,过几日再说。”

于是一路吃酒,一路用心思盘算好了一句话,且不说;潘公一定还要挽留,等他开了,自己再说,就不显痕迹了。

“莫非是三郎?”潘公问,“怎的?”

“这话说得是!”未语先笑的那个叫作孙安娘的说,“杨节级这个令官不得了!一开被驳,灭了威风!”

“请等一等!”

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,听见了诧异。“巧云!”他问,“你在说哪个?”

钱是搬完了,心却还撇不开石秀,一个人坐在后院里,越想越气愤。“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!从此以后休理他!”她这样恨恨地自语。

“没有什么!‘男女授受不亲’,休来碰我!”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,“你自己收了吧!”

糕是巷卖的,不中吃!”迎儿也颇为应酬,“自家的艾饺是馅儿的,客人尝一个看。”说着,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里,移到石秀面前。

潘公倒奇怪了,怎的两个人说话,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。想一想,是了!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,言语之间说了重话。石秀是条汉,样样都好,就是受不得委屈,这号人的习是吃不吃。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,揭过这一篇去。

厨房里就是她跟迎儿两个料理,把饭开了来,只是豆腐、面之类的四碗素菜。

到得她卧房中,只听嘟哩哗啦斗的声音,好半天不曾找着。

歇生意不杀猪了,没有现成的好吃,索吃斋,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!石秀心里冷笑,中却说:“天气,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。”

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,不免好笑,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,少不得要声谢,所以一直站着不走。到此时便是开的时候了。

到晚来收市,手伙计各自回家,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。石秀吃了饭,起一盏油灯算账,算盘打得飞快,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,更未休。

“昨日午。”

“三哥,你听听!”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看着石秀,“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,这怨气哪里去?”

“姓石,行三,你只唤他三郎,是我兄弟。”

“金线、金线!”屋里又喊了,“怎的逃席?快来受罚!”

金线敛眉凝神,悄然沉思。快活三便取笑她说:“就像你此刻的神,倒是文文静静,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。”

他用两个指夹着三文钱送到那人面前,若是能得回去,一斤酱肘照送不误。不然,也就用不着他再说什么,自己知趣,踅了转去,次想吃酱肘,备足了钱来。

“好人才!”金线失声喊,“似你十倍。”

“多谢大!”石秀站起来说。

这个人除却石秀,两造无不熟识:材不,天生一张笑脸,跟石秀一样行三,只是外号不一样,一个是“拼命三”,一个是“快活三”——此人家殷实,守着祖上传来的大片良田,安分度日,倒是个守成之。平生两好,一样是酒,一样是朋友,兼以最随和不过,终年醉颜在脸,笑常开,所以都叫他“快活三”。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,反倒无人知晓了。

“三郎!”潘公探来,“怎的还不曾算好?”

“这便难了,能言善,多不文静;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。待我想一想。”

“莫非我撒谎?你自己问他去!”巧云说说又来了气,霍地站起来,自回了卧房。

生意得极其兴旺,不消半个月,“潘记行”的招牌,已是蓟州城里通城皆知。说杨雄的面、潘公的人缘,招徕远近,自然不错;只是只能卖一次,没有石秀,主顾不会乐意日日上门。

这也是捧金线的场,极有面的事,她自是欣然应承,却又笑:“节级,这位大爷贵姓?”

“不敢、不敢!”

孙七那批人,都是式微人家的弟,有几件光鲜衣服,也会两路拳绣,其实外,发不狠。看这光景,自知不敌,能够有快活三打圆场,勉绷住面,自然是乐得趁收场。

原意是在吃酒,既然金线“供番”,便到她当番之去买醉,也是一样。当时问明了地方,杨雄带着石秀,迤逦向东而去。

潘公这话意何所指?石秀不明白。“怎说委屈?”他问。

总算吃着一顿白,孙七心里一兴,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,而中却还不依不饶:“哪有这个理?怎好教你破钞!”一面说,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,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

“怎的不吃完了它?”

“休动气!只当我得罪了你,我来赔罪。”说着,他一躬到地,笑嘻嘻地说,“孙七哥,你若是心不忿,便打我几。”

“就是明天。白昼里一堂‘梁皇忏’,夜里一堂‘瑜伽焰’。”潘公又说,“巧云说:中元节,家家要超度祖先,又是斋戒,厨房里要洁净,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几日。我想这话也不错,叫他们都回去,十七开市再来。”

用不着他喊,里面已涌七个了,四男三女:女的是官,吓得纷纷走避,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,一个个巾歪斜,脸通红,都吃醉了。

是真的寻不着,还是怎么……巧云就着烛火,越凑越近。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,浑,斜着看去,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,隐隐现一片银红,自然是她的肚兜,系得极松,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。他这会儿极其为难,不能撒手就走,却又在那里站不住,只是极力调匀呼,要装得见怪不怪、从容自在的神态。

孙安娘无可对答,却又不肯饮酒,只拉着快活三说:“你看看,这等不讲理的令官。”

“潘公!”石秀走了来问,“你老人家买瓜,怎得去了老半天?”石秀的声音懊恼——也难怪他,如果潘公早回,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。

“潘公这等说,我理当效劳,几时动手,只招呼我!”

“先父原是刀屠。”石秀说,“后来先父亡故,我才跟了先叔贩卖牲。”

石秀不理她,看看到了,他站住脚说:“嫂嫂,你去开门,我好放钱。”

“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?”

一父一夫都知巧云的脾气,平日最讲究衣饰,门一趟,梳妆好了,还得照上好几遍镜,叫迎儿左看右看,了一发都不依。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,杨雄便对潘公说:“且自由她,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。”

“请来!待我去唤潘公。”

“还有这些样!”快活三,“说得也对,不然酒销不掉。三哥,你说,是文吃,还是武吃?”

“慢来,慢来!”飞上楼的石秀上前,“我在楼看得明明白白,是这厮先动的手!欺压女,不算好汉,来、来,要打架,我拼命三郎奉陪。”

“可是老悖悔了!”潘巧云在厨房里嗔,“哪里又来叔叔!白日里说梦话。”

突如其来这一声,石秀吃了一惊,转看时,影绰绰是巧云的影

这倒是自己多疑了!石秀既愧且,便越觉得要多些力,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。“潘公,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,苦些怕什么?说实话,我的得住。”他停了一又说,“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,一则我无去找;二则账的,银钱要信得过,倘或找了来不对路,忙没有帮上,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。”

这样想着,便把猪赶了去,在猪圈里圈好,走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,涂脂抹粉。他不知她看见了自己不曾,只自己却懒怠理她,回到卧房,也不换衣服,先打算盘结账。

“不去说他了。”杨雄又问,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孙七听得这话,不胜怏怏然地摇:“没法度!这里是你熟!抢不过你。”说着便放了手,又说:“既如此,我老脸叨扰了,改天还席。”

“噢!”她将手往腋一摸,边走边说,“待我去取钥匙。”

“休说这话!”潘公急忙摇手,抢着说,“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。”

“嫂嫂!”石秀沉脸来,“请尊重!”

“咦!奇怪了!”潘公直摇,“怎么忽然动了乡思?”

因为有这句话,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。说去的话要当金般珍贵,从今以后,在潘公只有逆来顺受了。

“本来无事,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。”

“倒不是这个缘故。”潘公一面斟酒,一面说,“明日中元,又是我女儿前的那个王押司忌辰之日,要一场佛事超度他,所以吃三天斋。今天是一日。”

“噢、噢!”石秀微有意外之

这一说,石秀倒觉惭愧了,却也无言表白,低着寻思,如果巧云知难而退,犹可相。这样卖的勾当,再来一回,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。

结账打算盘,最忌人在旁边说话,潘公便静静地坐。等他结好搁笔,才笑说:“我刚才看了猪来,选得好。”

“说是来钱,我取钥匙略慢了些,他不耐烦了,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,发脾气走了。世上哪有这个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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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人难也要!来、来,好好乐一乐再说。金线,先取‘牌’来!”

听这一句,杨雄的脸更不好看。“哪里说起!在我杨家佛事,超度姓王的!”他又接了一句,“我回去甚?”

他说,“我女婿得你兄弟,彼此帮衬,再好不过。既是孤在此,何不搬了家去住,也闹些。”

“三郎!”他喊,照原来的意思,有句话要跟石秀说。

“原是!我就是吃不来斋。”杨雄又说,“你休回去,今日无事,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。”

石秀便站住脚,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,一手持着烛台,得门来,将烛台随手了给石秀。等他接了,她便翻检钥匙,那一串钥匙,总有十来个,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。

“回来了!”巧云淡淡地应酬,“路上辛苦?”

“既如此,我明天一总来。”

“罚你的酒,才晓得我令官的威风。吃!”

“再说吧!这是十天后的话。”

“是!”石秀答,“多说无用!”

等不多时,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,新糊的雪白窗纸上,映一条黑影,恰是侧面,凹凹,凸凸,玲珑剔透。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。“原来嫂嫂在洗澡!我停停再来!”一面说,一面急急走了开去。

于是石秀提着钱,跟巧云走了去,一个在前,一个在后,在前的不断回,在后的只是低。巧云回是照顾石秀,中不断在说:“走好!这里有个坑。我是走惯了的;走不惯的,这黑里会摔跤。”

“喏!”杨雄指着石秀说,“那不是?”

说完,石秀转就走,恰又听巧云在喊:“寻着了!寻着了!”

“怎说不必?有酒无,最煞风景!”快活三怂恿着说,“三哥、三哥,你快快来,趁早好教她去觅。”

照常理,该当有个见面礼,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,也是个理。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,只好红着脸答:“不敢、不敢!”

“罢、罢,气都气饱了,哪里还吃得酒?不看你快活三的,哼!”孙七冷笑一声,顿一顿脚,大声喊,“算账!”

“你怎的打我?”

这一走,丢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。莫非是个疯?她这样想着,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,自己开了门收钱,累得气吁吁,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。

原来大宋朝的酒,尽皆官卖。本来官酒是官酒,官是官,两不相,到了神宗皇帝手里,“拗相公”王安石变法,原意在抑制豪,造福小民,行均输、市易、青苗诸法,要“不加赋而国用足”。无奈所用非人,“新法”变成苛扰,多方搜刮,卖官酒亦了新样,征召官,列坐酒肆,搔首姿,勾人座。贪杯的自然倾,就是滴不饮的,亦成了“意不在酒”的“醉翁”。这一,难免有争风吃醋的事,各不相,彼此斗殴,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,还挂着一面幌,大书“设法卖酒”,从此成了例规!凡属官,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,名为“供番”。

话是如此,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——自然是说迎儿,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,张望行人,纵然不曾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,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。

“潘公,”石秀一把拉住他说,“把账跟银带了去。”

石秀依旧茫然无主。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,相的日多了,知石秀的。“这样吧!”他对金线说,“寻一个文文静静、不张狂样儿,却又能言善的,来陪我兄弟说说话。”

这十天在石秀看来,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,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,把睛望着别。每日必不可少的谈便是账,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:“放在那里!”石秀心里在想,少来勾引,倒是好事。但一座房中住,一张桌上吃,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,却受不得。看样还是那一个字:“散!”

“这就是金线。”杨雄喜滋滋地说,“等我来问她一声。”

“说,明日便动手。”

“念经拜菩萨的场,摆着两张血污淋漓的,没罪过?如此,我歇了三天生意。”

“有你这句话便够了。”潘公连连

“怎的?”有个年纪最、右手生了六个指的人问。

“寡酒无味。我们文吃,还是武吃?”

“我原是这等说,兄弟已经允了。”

“快活三!”挨打的那人,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,“你倒说,这厮剪了人的边,反要打人,有这个理没有?”

“快

回来了,费的劲着实不小。等来,石秀宽无比,透了气,就门旁一块大石,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,一起门。

果然,吃到酒醉饭饱,剔着牙提了一壶凉茶去后园乘凉时,潘公问起:“三郎,你老家还有什么人?”

“会过了、会过了!”快活三推着他说,“孙七哥,你请,你请,我的小意思。”

“又不是同胞兄弟,不回去也罢。辛苦了一趟,趁这两日歇一歇,何苦大毒日又去赶路?”潘公又说,“真个要走时,也到秋凉时分再说。”

“我新结义的兄弟,姓石名秀,行三。你们叔嫂平礼相见吧!”

老人家如此恤,石秀不忍拂他的意,锁好账本,将十几串钱提了,来到后面。潘公忽然想要吃瓜,自己取了十来文钱,由后门走了去。石秀是照例钱,在杨雄卧房窗:“嫂嫂!”

潘公见他改了主意,自然兴。“这才是!”他说,“三郎,我托大说一句,虽有半之缘,实在是拿你当亲人。”

潘公大为诧异:“三郎,何此言?”

石秀答应着门而去,走到衙前,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,便走上前去叫应了。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坐定,石秀说:“大哥原来清闲!”

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,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,金字招牌“醉仙居”,门上贴一张墨红笺,写的是“即日开酤新酒”。门前的人极多,去是白脸,来都成了红脸,步履歪斜,不问有人无人,直着冲了过来——皇帝且避醉客,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,侧了醉仙居。但见楼上楼,数十间小阁,都是竹帘垂,从帘栊中透谑浪笑语,杂念弦弦之声,哄哄好不闹。

石秀不便说实话——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儿脏了。“门外凉快些。”他说,“嫂嫂得闲不得闲,就请把钱收了去。”

石秀初来这等地方,不免怯。杨雄却是不慌不忙,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、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:“可有地方?”

“都可以。”石秀看着杨雄说,“大哥说什么便是怎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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