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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龙院(10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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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自在郓城县住,不与你相。”

“好,就依你,只是你须依我一件事。”阎婆惜不响,意思是听了再说。宋江便又问:“你住在郓城县可还嫁人?”

“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。你问他什么?”

“不错,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,休书上要这等写。不过我打开窗说句亮话,你要嫁张文远,万万不能成!”

听得这一句,阎婆惜脸大变,半晌作声不得。腹中寻思,这不是可以跟他吵、跟他讲理的事——他是小三郎的师父,自去束徒弟,涉他的婚事,旁人怎好说话?有心跟他说破了,自己非嫁张文远不可。万一他此时敷衍,把那封书信骗到了手,掉转背去收拾徒弟,岂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条命?

这一层层想过来,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本错了。好在醒悟得早,还有挽救的余地。

她的念转得快,脸也变得快,掠一掠鬓发,微微一笑:“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?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,怎的就认真了!”

一面说,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,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,往屋角抛了过去。

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,看她这等的行径,不信她是好意,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,只伸手说:“拿来!”

“拿来?”她皱起眉问,“又是什么?”

“哼!”宋江冷笑,“这一刻还装得像吗?你要休书也罢,不要也罢,都随你,只还我那封信就是!”

“这,这——”她故意装得结结,十分悔恨,万般无奈似的说,“这可真说不清楚了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,说着作耍的,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。这,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?”

宋江脸铁青,呆了半晌,问一句话来:“你要那封书信什么?难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我的首?”

“笑话了!我你什么首?你不要贼——”

这又是失言了!赶,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“贼胆心虚”四个字,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,居心叵测。

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,慢慢地那把解手刀,往桌上一钉,冷冷地说了两个字:“拿来!”

“你待吓谁?”阎婆惜笑着。

宋江不理她,把个扭了过来,就在转脸之时,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,便即大声喝阻:“站住!”

不喊还好!一喊,阎婆惜脚就走。宋江如何容得她逃?追上去手往前一捞,捞着了她的发使劲往怀中一带。阎婆惜疼得泪都来,一掌反打过去,的手指甲,正戳在他睛里。宋江只觉一阵发黑,疼不可当,急怒之,一踹了过去,把她踢倒在地上。

“你这个贼盗!”阎婆惜破大骂,“私通梁山的反贼!”

就这一撒泼,宋江想到尽了,非杀她不可了!他倒不怕厉害角,果真是个识得轻重、有城府的,便自己委屈到底,总也还买得“安心”二字。这妇看似厉害,其实是个半吊,看人料事,分不清好歹,掂不斤两,只是一味蛮狠!就算都依了她,任凭她改嫁张文远,白送她一座乌龙院,说不定哪一天,她心血来,又来翻老账,或者没遮拦,把晁盖信中的话,说了给别人听,一场灭门大祸,不知何时从天而降,真叫防不胜防了!

这些念在心中电闪似的快,电闪似的亮,一等想通,更不再思,右手起解手刀,顺势一蹿而上,左手一把抓她的发,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:“你不要命就喊!”

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,脸大变,浑发抖,大概知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中再也看不丝毫霸的神

“信在哪里?”

“在、在这里!”她结结地说着,同时很吃力地从前贴的肚兜中,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来。

宋江放松了左手,取信一抖抖开,看了不错,随即成一团,往中一吞,腾左手,掐住了她的脖,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。阎婆惜两翻白,一垂,一伸,顿时了账。

宋江把那封信咽了去,大气,轻轻把阎婆惜的尸放倒,却不敢刀,怕把刀一,鲜血直冒,回料理尸时,平添许多麻烦。

人是杀了,以后该怎么办?他坐了来在想,索一不,二不休,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!

才动,旋即摇,千万不可!纸里包不住火,乌龙院里了命案,于私于公,自己都脱不了系,这还不去说它;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,杀阎婆惜犹有可说,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,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?

也罢!他霍地站了起来。杀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,且去自首了再说。

刚刚跨房门,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来。“三郎!”她说,“到哪里去?好一锅饭,吃了再走。”

“噢!”宋江灵机一动,“好,好,快端来,吃完了我好上衙门。”

阎婆不防是诈,掉又回厨房。宋江蹑手蹑脚,走堂屋,穿过院,轻轻打开了大门,扬而去。

一路走,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。等想停当,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,一望去,看见一个熟人。宋江一愣,叫声不好,脚随即慢了。

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,这使得他大生警惕——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,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,暗中得罪了人的,却也不少。权势在手,他人无可奈何;一旦跌了去,正好墙倒众人推。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,还不乘机报复?

再说,还有个张文远,也就在这几天,一定会回郓城,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。自己的那些秘密,都在他肚里,自己的一些本事,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,移接木,借刀杀人,录供叠案,一字一句的轻重,无不尽知。那时从中架撺掇,无事生事,有事变成大事,一条命送在他手里,岂但于心不甘,有那轻嘴薄的,还必定说:这是报应!江湖上要传这么一句话去,可真是冤沉海底了。

自首不得!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留得在外边,天大的官司,地大的银,哪怕倾家产,也比跌了去受人摆布来得好。

想到这里,掉转脚步,城而去。也不过是他刚刚城,阎婆就已号天号地,一路走,一路喊:“宋江杀了我女儿!”直投县衙告状。

这一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,跟着来看闹的不知其数。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,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。宋押司场面上的人,如何容得外室偷汉?偷的又是自己徒弟,自然要起杀心了!

因为是如此轰动,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,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。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,大吃一惊,却又不甚相信。

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,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,略略说了些。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。但他一向倚靠宋江,不为别人,就为自己,若能替宋江开脱,此忙非帮不可。

打定了这个主意,问案就不规矩来了。等阎婆哭诉了经过,堂上问:“可有状?”

阎婆一愣:“哪里来的状?”

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,大声喝:“告状,告状,没有状告的什么状?姑念你是苦主,又是妇人,免打!”说到这里,本想接来打官腔:补了状来再审!但一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,心生警惕,众目昭彰之,命案不可如此审理,所以改:“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,证据呢?”

“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,这不是老大证据?”

“刀呢?呈堂!”

“刀不在这里。”

“在哪里?”

“在我女儿心窝上——”阎婆想想伤心,喊一声,“苦命啊!”又拉开了嗓大哭。

惊堂木响,皂隶连声呵斥,成一片。好不容易静了来,时文彬却又为难了,沉了一会儿,总觉得千目所视,十分可畏,只得大声吩咐:“传仵作!打乌龙院验尸!”

知县鸣锣喝到了乌龙院。当地乡绅已经在伺候了,临时在院里设公案,把尸首抬了来,用方芦席盖着。因为验的年轻女尸,闲杂人等都叫撵了去,把大门一关,但墙上依然爬满了看闹的人。时文彬无法禁止,只得由他们去。

验尸的工夫不大,仵作细细看了伤,拿尺量过,声唱:“验得女尸一,颜面四肢无伤,左一刀致命,伤八分七厘,凶呈堂。”

刀来,拭一拭血渍,呈到公案上。时文彬拿在手中细看,只见这把解手刀,有八寸,打造得十分巧锋利,乌木嵌银绘的刀把,云纹中似乎有个字在,映着亮光一看,是个“宋”字,心中不觉一惊。铁证如山,凶手不是宋江是谁?人命关天,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碍,回护不得宋江了。

于是他问:“宋江呢?即速传他到案。”

刑案上一个赵押司是跟了知县一起来的,听得这一问,赶上前答话:“启禀知县相公,宋江今日不曾到公。”

“那会到哪里去了呢?”

“倘或宋江是凶手,自然逃逸无踪。”

“胡说八!未曾到他家去看过,怎知‘逃逸无踪’?他家住在何?”

“祖居宋家村。”

“火速逮捕归案。”时文彬从签筒里抓了火签,往一摔。

值日的公差接着,了两名皂隶,三骑快,直奔宋家村,见着宋太公,直来意,立等要人。

宋太公极其沉着,唤宋清来吩咐:“把文书取来与三位老哥看。”

的公差十分诧异:“什么文书?”

宋太公从容答:“老汉有告禀:我家世代务农,守着这片田园,尽可温饱。偏生不孝之宋江,自小忤逆,不守本分,要去吏,且是在刑案上,难免招冤结仇,连累全家。老汉几番说他不听,为求自保,数年前在本县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,了他的籍,不在老汉数之。”

宋太公又说:“宋江自在城里住,听说他娶了个东京来的粉作妾,我也不曾见过。如今休说他杀了人,便谋反大逆,该杀该剐,也是他自作自受。原知这畜生不安分,必定闯祸来。于今果然。”

说到这里,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备了案,宋太公逐的执凭文帖取了来,到公差手里。

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,略略看了一,随又说:“宋太公,你想差了。我们三个此来,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。怕的是宋押司已经回家,想请他回城走一趟。宋押司素日最恤同事,想来绝不肯叫我们为他担系。”

“实在不曾来过。”宋太公答,“这畜生若敢来时,我一定捆送当官。无奈真个不曾见他的影,三位若不信时,只搜,搜着了,老汉愿受隐匿人犯的罪名!”

公差明知那执凭文帖是预先安排的退之计,宋江也多半就藏在这里,只是宋太公的话,说得斩钉截铁,只好信以为真,拿着那份文帖,回去差。

时文彬却是真的信了,不免担了一份心事。但除却令加搜捕以外,别无他法。阎婆自然不依,等掩埋了女儿,又钱托人写了一张状去,说宋江是有名的“孝义黑三郎”,这执凭是个障法。又说宋江自腰伤痊愈,回乌龙院转得一转,从此绝迹不来,却又不曾住在衙里,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,此事尽人皆知,宋太公怎说“不曾见他的影”?

时文彬看了这份状,觉得大有理。当日在乌龙院相验,不曾细问案,只待捉了宋江到案,再作理。如今却不能不先审一审了。

传讯阎婆到堂,时文彬问:“乌龙院既是宋江所置的产业,安顿你母女居住,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,缘何绝迹不去?”

阎婆不防状有此漏,想了想这样答:“想是我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。”

“就算言语不合,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,全都丢开,世间哪有这样的男?”

“这就不知了。相公明鉴,宋江杀了我女儿,总是真的。”

“为何杀你女儿,岂可不问?难也是为了你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,他就动了杀机?”

“那时我在厨,实在不知因何缘故,这等伤天害理之事!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来,一审便知。”

“抓归抓,审归审。若不问明,叫我如何申报上台!我且问你,宋江的徒弟张文远,与你女儿,可有苟且之事?”

“没有,没有!”阎婆摇着双手分辩,“说这话的,都是脏心思,瞎造谣言。如何相公也信?”

这两句话恼了时文彬,厉声喝问:“难本县也是瞎造谣言?宋江当差多年,他的为人,我所知,若非你女儿不守妇了叫他见不得人的丑事,他何至于毒手?说!”他把惊堂木一拍:“快说!又要本县替你申冤,又不肯说实话,真是混账东西!”

见知县相公真动了气,阎婆十分害怕。但这话又如何说得?只好磕着说:“相公明鉴,不知要老妇人说些什么?”

时文彬想想自己也问得太笼统了些,便这样问:“张文远可曾在乌龙院歇宿过?”

“有时有的。”

“‘有时’是何时?是宋江不在乌龙院的时候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宿在何?在你女儿卧房里?”

阎婆迟疑了一会儿,终于又答了声:“是!”

时文彬把桌一拍,骂:“你们母女一对,都是混账东西!这还不是苟且之事?倒说人家脏心思,瞎造谣言!不看你是苦主,又是有了几岁年纪的妇人,一定掌你那刁嘴。去!听候捉拿凶手到案,再行传唤。”

阎婆这个钉碰得鼻青,不敢再有一句话的申辩,悄悄退到堂

时文彬却未退堂,传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来,发:“那老婆说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话,倒有些理。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!”

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,从容答:“启禀知县相公,宋家庄地方极大,宋江又是会武艺的。差人几个搜捕不过来,须得派遣、步军团团包围,才捉得住宋江。”

“好!”时文彬说,“朱、雷两都在哪里?快去喊了来!”

步军都雷横,军都朱仝,奉召上堂,领受的命令是多,务必拿住了宋江。两人回到兵房,略略计议了一番,了三十名步军、二十名军,即刻率领城,直奔宋家庄。

等一到村,四对哨,不问可知是为宋江而来,便有庄客慌忙去禀报老主人。宋家是“有其亦有其父”,告诫家人,千万不可慌张,必定无事。

等朱、雷二人到门,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来,神闲气静地问:“哪阵好风得两位都来?却不知有何见教?”

“太公休怪!上官差遣,不由己。”雷横问,“你的大儿,现在何?”

“雷都是说宋江那畜生?”宋太公摇摇说,“各门各,并无涉。前日有公差来问,我已将告开了他籍的执凭文帖,呈到县里。两位都不知?”

“虽然如此,我两个凭书请客,奉命勾人,难凭你说不在庄上!少不得要得罪了,等我们搜一搜看。”

“好,好!搜过了好明心迹。尽请。”

等宋太公走了开,朱仝与雷横商议,一个把门,一个去搜查。朱仝谦让,雷横却有立功之意,便带着三十名步军去搜了。

前前后后搜了一遍,哪里有宋江的影?雷横气豪而心,不免有些疑惑:“莫非宋江真个不在这里?”

“我却不信。”朱仝霍地站起,“雷都你把住了大门,等我去搜一搜。宋家我比你熟——说不定见我去一搜,宋江藏不住,要溜之大吉,前后几门,千万督促弟兄看好了。”

“你放心,在我手里绝计逃不掉。”

朱仝带着他的,到了里面,从客厅到厨房,支了人数、地,叮嘱仔细搜查。等把都调遣了开去,他一个人却走到东厢的佛堂,轻轻推开了门,移去蒲团,拉开供桌,把活络地板开,一拉绳面便有铜铃的响声,旋即走了开来,静静等着。

等不多久,地中有人探来。他笑喊一声:“押司哥!”

宋江不防是他,呆得一呆,把双手往后一背,坦然说:“朱都,事到如今,什么话也不用说了。来,来,我成就都你一番功劳,叫弟兄们来上了绑。只望能开脱了舍全家,便恩不尽了!”

朱仝一伸大拇指赞:“果然是漂亮人,一事一当,名不虚传。不过,押司哥,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样人?”

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来意,有心说那几句话,作为试探,此刻听他这一问,心放了一半,却依旧装作不知他的本意,平静地答:“谁不知都是最讲义气的好朋友,又何消说得?”

“既然如此,怎又说甚成就我一番功劳的话?”朱仝看一看窗外,走近两步,低声说,“押司哥,你依旧躲了去!只等天黑,速速远走飞。府上宝眷,我自照看。”

“都!”宋江一揖到地,“如此大恩,叫我将来怎生报答!”

“自己弟兄,休说这语,快躲去吧,防着有人发觉,关系不浅。”

一面说,一面推着他走地窖。依旧摆好供桌,放好蒲团,心里在想,凡事有因必有果,当日承宋江一番好意,指了这秘窟,说是事急时不妨来此暂躲,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。

转完,走佛堂,幸喜无人得知。朱仝定一定神,厅堂静坐,等去搜查的弟兄,都来回报,毫无所得,便装得万般无奈似的叹气,走到了雷横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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