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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龙院(7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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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如疾风骤雨洒落,一时之间,还辨不清风向雨势,停得一停,方始想到,就算大祸迫在眉睫,但鬼也不能个糊涂鬼,好歹且先问明了究竟再说,念转定,手脚极快,踩着轻捷的碎步,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张文远。

“凡事有我!”她把这四个字说得极快极重,“‘便死也死在一’,这句话我还记得。”

那原是宵缱绻,到得时,张文远的一句盟誓。但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,不可相提并论。因而问心虽是有愧,心又不可不狠,他使劲一摔,挣脱了衣袖,夺门而走。

阎婆惜为他这一摔,踉踉跄跄退了几步,立脚不住,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,腰之际像断了似的疼。上的疼倒在其次,小三郎这等绝,却叫她心痛了。

痛心之恨,谓之痛恨。这阎婆惜恨到极,便张大喊:“张文远,你好无礼,不怕我告诉你师父?你待欺负你师娘,还是怎的?”

张文远一听这话,赶把开了半扇的大门掩上,惊怪地侧耳静听,要先注意左邻右舍在她这一喊以后的动静。

因为她这几句话,旁人不知轻重,张文远却识得利害。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,稀奇古怪的案,不知经过多少,贼的先喊“捉贼”,倒打一耙,恰好脱,这些样见得多了。现在听她这声大喊的几句话,便有个先占地步来撇清的意味在。果然左邻右舍让她惊动了来探视究竟,说不定这婆娘就会诬赖他调戏师娘。贼咬一骨三分,这一着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,不可不小心。

一想到此,张文远反倒冷静了。这时就让朱仝派来的人撞见他和她在一起,青天白日,衣冠整齐,怕的什么?所要怕的,倒是乌龙院中不能作个净净的了断,必定留不测的祸患,保不定哪一天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。

当然,这时候他说话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声气的,恼怒之,寒着脸以讥嘲的气问:“师娘,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?”

从来打官司,是非曲直,要听官府审断,谁也没有把握,说一定能赢。只有父母告儿忤逆,一告一个准;或者旁人不平,捆起逆,送到当官,亦无不重治其罪,名为“送忤逆”。如今阎婆惜那一喊,倘若惊动官府,他是百莫辩的,而且办起来罪责一定不轻。这与“送忤逆”相仿佛,都是片面的、大不利于被告的,所以他这样质问。

阎婆惜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,对昨宵枕上还是婉转顺从的小三郎来说,用心未免狠了些,只是不愿正面认错,便抬起,把一只手撑在上,拿另一只沾了青苔的手举了起来,委屈地说:“你看你,摔得我这样!”

这一副带些撒的怨怼,把张文远的一颗心重又握在手里了。他顿一顿足,叹无声的气,把低了去。

“还不来扶我一把!”

张文远走上两步去扶了她起来,却把个扭了过去。阎婆惜顺手把他一拉,他不由己地跟了去。

于是他把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一遍。她先还有些惊骇,慢慢地脸变为沉着,到最后,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气了。

在厨房里的阎婆发觉声音异样,走来探视,只见小三郎神大非常态,自己女儿又是如此狼狈,心里便是一惊,却不知从何问起,唯有张皇地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不得有人跟她细说由。

阎婆惜不但自己不会说,还唯恐张文远嘴快,揭真相,惹得她娘唠叨不休,所以连连抛过来。

这徒弟是师娘裙带的不叛之臣,自然听她的指使,笑着自怨自艾的神态:“真晦气!无端惹这么一场闲是闲非来。”

“怎么?”阎婆略微放了些心——听他的气,不像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。

“唔,休去提它!”说是这样说,他到底还是编了一个谎,说为人作中,受了连累,午前在刘老实茶店里与人大吵一架,怄了好一场闲气。

谎只是要编圆了,便越说越起劲。看他那愤愤不平、切齿骂人的样,阎婆倒也信了他的话。但这一个呢?却又是为了什么,得衣衫不整,双手乌黑?所以不断把风飘到阎婆惜上。

有这好一会儿的工夫,她也早把念转停当了,等张文远的谎话编完,便接着他的话大发怨声。

“都是你!”她看着自己的手,向他白了一,“外面怄了气,发在两扇大门上面,拍得震天价响!我当谁来了?三脚两步去开门,青苔地上我一跤!”

“我不好,我不好!”张文远笑嘻嘻地唱个喏。

这两个人一一唱,总算把阎婆骗过,依然回到厨。等她一转背,阎婆惜吐着,举起笋尖似的一只手指,她娘的背影,笑了。

竟还是调的憨态,但此刻张文远却无心欣赏,只觉得她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态度,令人啼笑皆非。

“且先洗了手再说。你把衣卸一卸,也风凉些。”

在平日,他必照办,这一天却不敢,等阎婆惜从厨来,只汗,摇着折扇,一面看她洗手,一面腹中寻思,该有个了断,才好免去一场大祸。

阎婆惜也在肚功夫,所以那双手便洗得慢了,把皂荚搓了又搓,指甲剔了又剔,只是不开。张文远等得不耐烦了。

“嗨!你到底该有句话啊!如何装得没人似的。”

“你这话说得叫人好笑!”她冷笑着答,“应该是你给我的话。”

看来意不善,张文远大为懊悔。自己那句话,实在说得不像男汉。其实也不须她有什么话,姻缘天明即散,不她怎么想,自己拿决断来吧!

于是他用歉疚的声音说:“师娘,我是于无奈。事到如今,唯有好来好散,且先冷一冷再说。”

打得火的一对,阎婆惜怎么能把他的话听得去?“你倒说得轻快!”她使劲摇着,“怎么叫‘好来好散’?我不懂。”

看样是有意要撒赖了,张文远心里吃惊,知善言劝解,无甚用,顿时改了主意,且稳住了她再说。

“说呀!怎叫‘好来好散’?你要来就来,你要散就散,是吗?”

“师娘误会了。我不过怕朱仝多闲事——”

“谁敢来闲事?我不怕!”阎婆惜抢着说,“便你师父,我也不怕。他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肚里。好便好,不好时我击‘登闻鼓’,与他当官去讲。”

几句话把张文远说得骨悚然,脸大变,这才看阎婆惜的狠,心中悔不可言——宋江的劣迹,都是她在枕上从他那里盘问去的。看样她是早就存心要他师父的把柄了。

多日相,他知她是极其任、行事不计后果的脾气,说不定真的走此险着,那时一定把自己也牵涉在里面,把些见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来,有八个都不够砍的。

“师娘!”他脸铁青地说,“我可要说一句,这个念,你趁早抛掉,千万起不得!起此念,迟早要有杀之祸。”

“谁来杀我?你师父,还是你?”

“我怎敢!”

“怎不说‘我不肯’?”

“原是不肯。”张文远说,“料师娘也不肯害我。”

“有是‘投鼠忌’,我自然不肯连累你。不过,”阎婆惜突然脸凝严霜,“也休急了我!”

张文远再也不敢多说了,只在心里叫苦,恐怕迟早要毁在她手里。而此时还不敢忧形于,等阎婆开饭来,照平常一样,从容吃完,抹一抹脸,说是衙门里有事,站起告辞。

阎婆惜还放不过他,率直问:“什么时候来?”

“明日,明日!”怕她还要说话,特意又加了一句,“如果公事完得早,另无约会,今夜还来。”

“随你!我冰糖桂绿豆沙,来了有得吃,不来我自己吃。”

她越是这样说,张文远越不放心,也不到衙门,径自回到,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反复思量,怎么样也想不能够摆脱孽缘的善策。

这一夜自然没有到乌龙院,可是一夜不曾好睡。次日清晨,拖着懒懒的脚步到了衙门,经过宋江住,听得朱仝在里面说话,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脚。

“腰伤倒是差不多,”是他师父在说,“不但起得了床,便腰也不那么疼了。”

“那好!”朱仝说,“也该回乌龙院去看看。”

“不去,不去。医生百日之戒,一定要守。”

“这你就迂了,只回乌龙院看看,有何不可!”

“都,不瞒你说,我自觉这件事得荒唐。”宋江停了一又说,“你知我原不好女,自己功夫要。那婆娘,能疏远还是疏远的好。”

听得这话,张文远又惊又喜。原来师父已存着疏远师娘的心,这就不碍了。

一个念未曾转完,听得朱仝的一句话,把他吓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。“功夫固然要,”他听得朱仝在说,“名声也要。”

“怎么?”宋江迟疑地问,“都这话从何而来?”

完了!张文远只觉上发,冷汗淋漓,怕的朱仝要告密了。

等了好半晌,张文远一颗心越越厉害,自觉快到了,才听朱仝说了句:“你自己看吧!”继以极其慨的一声喟叹。

一颗悬着的心,算是复归原。张文远挥了一手的汗,极力镇静着回到刑案上,照常理公事。

心来,细想一想,依然是事有不妥。朱仝那句话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访,而且前后对话合在一起来看,是隐隐然指着阎婆惜了什么样。凭此线索,以自己师父积年老吏的办案经验,何愁不能探真相?

于是张文远忧心忡忡,寝不安。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师父去请示,总像怀着个鬼胎似的,低着,不敢正看人。这样过了七八天,一无动静,倒又叫人奇怪,竟不知师父是未去查访,还是已访得了真,不肯说破。如果不肯说破,又是为了什么?莫非要暗地里毒手?

自从起了这个疑心,他的行动越发谨慎,乌龙院当然绝迹不去,此外也是一步不敢走。公事一毕,胡找个地方果了腹,趁天未黑,就回到了,闭门独坐。

天气越来越,家家都开了大门,好通风纳凉,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。起初有朋友来访,门上一擂,他的心便是一,直待过了有个把月,才算略微定了些心。

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,街坊上凑了钱“盂兰盆会”,大放荷灯,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;还有些人家,延了僧众在家放“瑜伽焰”,铙钹齐鸣,佛号宣,街上人声如沸、香火弥漫,好不闹!只有他一个人,兀坐空,伴着一凄清明月,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“良宵”。

正想得神,门上“砰砰”响了起来。张文远心想,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,倒是件好事;如果是酒友,还存着几瓶官酒,月对饮,也是一乐,所以欣欣然起去开了门。

开门一看,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。门外的人脚步快,跨了来,先就低声骂:“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!”

张文远梦也未曾想到,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。再听她这一骂,心知她有满腹怨恨,倘或应付不善,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,惊动一街的人,不独面不来,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,那一来,多少天的谨慎小心,便都付之东了。

因此,他决定先安抚她要,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:“师娘请坐!正想念着,你恰恰来了。想是我一诚心,动了上苍的缘故。”

一面说,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。她负气挣扎,禁不住他力大,扭了两扭,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来。

“我问你,”她说,“你可是折了,还是嘴哑了?也不来一趟,也不说一声。是何存心,你说一句!”

声音越说越,张文远心惊不已,慌忙喝:“小声,小声!有话好说。”

“你怕我不怕!”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,话风却越锋利,“踏乌龙院,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,我还怕什么?你难不曾听说过:‘善者不来,来者不善!’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,我立刻就走。”

“要怎等一句话?师娘,我倒不明白了。”

“你不明白?你这些日不上门,为了何事?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?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,说是‘从此一刀两断’!看你可有这个胆说?”

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,赔着笑说:“师娘,你也须谅我的苦衷,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。”

“既有良心,如何也不谅我的苦衷?”

语气稍见缓和了,张文远的齿也伶俐了:“我这几日不去,真是为了师娘。”他又重重加了一句:“万万不敢连累师娘。”

“哟!”阎婆惜反相讥,“多多承,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。”

“我不是瞎说假话。”张文远突地把脸一正,“师娘,你可知,师父派了人,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,只想拿你我短。”

阎婆惜不信:“鬼话!不曾见有这样的人。”

“当然不能叫你见到,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?”

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,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。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,灯前月,不知思量过多少遍,早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,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。本来还想旁敲侧击,又骂又疼,得他自己投到裙。现在形不同,不必再费什么事,索打开窗说亮话了。

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,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来解渴,趁这一刻好静心来想一想——窗怎么开,亮话怎么说?也还得打个腹稿。

“师娘!一盏冰镇的金银,不嫌凉吗?”

“冰的好!”阎婆惜平静地回答,从他手里接过杯,放在边,极其斯文地啜饮着。

他看得她在打主意,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,还是另筹对策。但看她这沉静来的神,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,好对付得多了,这不知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?果真如此,还得重重吓她一

等她开来,把话说完,他才知自己完全想错了。“小三郎,”她把杯还了给他,平心静气地说,“我有两条路,你自己挑一条。”

“是,是!”张文远答说,“师娘把路指来。”

“一条,依旧像往常一样,我一步不乌龙院,守你师父的法度,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。”

一听这话,大他意外,且先听她讲完再说,便又问:“还有一条呢?”

“还有一条,你跟我走!”

越说越奇了。“走到哪里?”他大声地问。

“听你的意思。不是东京,便是江淮。”

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,心里在想:看这样,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。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,却怎么

“依我看,前还是一条路好,保得平安无事。”

“原来你也知双双潜逃,捉住了不当耍。”

刚说得这一句,忽有人叫门。张文远大吃一惊,且不作答,低声向阎婆惜喝:“快躲,快躲!”说着,双手把她连推带拉,到卧房里。

外面却又在喊:“文远,文远!怎的不来开门?莫非藏着雌儿?”

坏了!张文远听那是个姓王的朋友,没遮拦且又最不脆,绝不能延门来。一来便不走,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,久等不耐,蓦地里闯将来,实犯真赃,明日便不得人了。

这样想着,便只有一法可施——虽不妥当,事急无奈,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:“来了,来了!”一面朝里走,低声向阎婆惜说:“鬼门关里放来一个讨厌鬼,寻上门来,等我去打发他。只怕要有一会儿,师娘,你且宽心安坐!”

“你尽去,我等你。”

张文远不敢多耽搁,跨堂屋,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,开门来,装笑容:“王七郎,你来得巧,我正要去走走,少个伴。”

“少不得奉陪。只是走得渴了,先讨盏冰茶吃。”说着,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来推门。

张文远心里好恨,却不敢发作,推着他说:“走,走!街上去吃,我请你!”

不等他答话,张文远“咔嗒”一声,把阎婆惜锁在里面,拉着王七郎便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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