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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龙院(9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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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”阎婆半相劝、半责备地说,“爷娘手里惯了你的,尽由着你,别人面上使不得!”

“什么使不得?不把盏又怎的?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!”

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闹小,阎婆便故意笑:“又是我的不是了。你不把盏也罢,回过脸来吃杯酒!”

阎婆惜依然不动。老婆便来劝宋江的酒。他勉了一杯。

“三郎再吃一杯!”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,所以拉一拉她的袖,等她转脸过来,嘴向酒杯努一努,抛过去一个

“休只顾来缠我!”阎婆惜大不耐烦,“我饱了!”

“唉!”老婆气,“你这气,到什么时候才好?”说到这里,转过脸来:“三郎,你宽饮一杯。我再到厨取酒来。”

宋江一半是饿了,一半是借酒浇愁,等阎婆一走,自斟自饮,一连吃了三杯。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,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上,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?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?一时心如麻,渴望着一个人静来,通前彻后,细想一想。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,连心都静不来。

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,她心里叫不迭的苦,素知宋江独饮,最耗时光。他可以浑似不见,自一杯又一杯。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,念一转改了主意。

阎婆自然不肯死心,又来劝她女儿吃酒——这一她不同了,皱一皱眉,终于吃了一

老婆大为兴。“这才好!”她说,“三郎,你须满饮!”

宋江果然满饮一杯。阎婆心想,须得把席面闹些,于是一面殷勤劝酒,一面张家、李家短,絮聒得人心烦。那两人都不理她,一个是除却吃酒,无事可;一个是有意醉了他,好求个心里不烦,所以虽不谈,却似彼此酬劝。

不消多久,阎婆先就醉了,瞌睡虫作怪,连都不大睁得开,顾不得女儿和三郎,先退了席。再就是阎婆惜,三个人数她量浅,不敢多吃,撇宋江,走到床前,一歪倒了去,挣脱一双绣鞋,拉散了青罗夹被往上一遮,面朝床里,和衣而睡。

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,同时也有些困了,心里踌躇半晌,想走走不得,不走又坐不住,万般无奈,唯有将就一夜。

于是他除了上的方巾,解上的招文袋,皂靴中一把解手刀,裹成一堆,放在枕旁,然后卸外衣,另外拖一床被盖着,就在阎婆惜脚后睡了去。

心里有事,睡得也不舒服,一直不能眠。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、四更将到,听得阎婆惜在另一不住冷笑,宋江大怒,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;然而怒气以外,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——本来是自己窝,明知她已如何如何,居然还睡在一床,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,难怪叫她看不起!

这样一转念间,顿觉满床芒刺。好在酒也醒了,此时不走,还等些什么?于是他一坐了起来,匆匆穿好衣服,上方巾,那把解手刀来,仍旧在靴页里,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一夹,在残烛明灭之间,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,走到堂屋。

走了去,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,便即望里喊:“娘,娘!”

喊了好些辰光,才把阎婆喊醒。她在里面声问:“可是三郎要走了?怎不多睡一觉?”

“睡得够了!”宋江没好气地答,“快拿钥匙来!”

“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。三郎,你自己拿!小的一把开堂屋门,大的一把开大门。”阎婆又说,“今夜还早些来,剥蟹吃酒!”

宋江懒得理她,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。帽筒是磁烧的,不大,女人的手臂伸得去,宋江练过功夫,胳膊来得,一伸去卡住了,好半天拿不来。

宋江火气直冒,使足劲往外一,胳膊倒是来了,使的力猛,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,而手里还是空的。

他吃过苦,不敢再把手伸去,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,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,黑里对不着锁,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,偏偏闩又特别,急切间不开它。

“他娘的!”宋江在心里骂,“明天连房都把它卖掉!”

越急越不开,正当火气冲到了心,预备起脚踢门时,一倒又开了,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夹了在里面,十指连心,痛不可当!他怕阎婆惜笑他,还不敢声,只咬着牙连连气。

等把大门打开,宋江冲了去。秋风拂面,略显清醒,但那气还是咽不去。咬着牙想了一会儿,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,那婆娘无可再恶。顿一顿足了决心,决心不顾面,把她们母女俩当作娼来办,驱逐境,再起一文书知会一县。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,照样撵走,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、地无门,先消一消恶气,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犯上、禽兽不如的劣徒。

想停当了,心境也开朗了,大步来向县前。早市还不曾起,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,却有一副担着黄蒙蒙的一盏角风灯。宋江知那是卖茶汤的王跛

须眉皆白的王跛力倒还极好,一望过去喊:“押司,如何今日来得早?”

“原是夜来酒醉,错听了更鼓。”

“押司应酬多,日常伤酒,且请一盏‘醒酒二陈汤’,肺清消痰化气,最妙不过。”

“好,好!”宋江坐了来,“与我一盏来。”

王跛了一盏二陈汤,特别多加玫瑰卤,香甜之中,略带的酸味。宋江喝在嘴里,不由得赞一声:“好!”

“押司,再请两个油酥饼!”王跛装了一盘油酥饼来,“这是我老伴谅我,煎了与我饥的,如今且孝敬押司。不中吃,一诚心。”

这一番意与乌龙院里相比,一个天上,一个地,宋江大为动,因而想起一件事,早就许了他们老两棺木,至今不曾了此心愿。一个念未完,另一个念已经转到: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,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,岂不痛快?

于是他说:“老王,我曾许你两寿材,倒记不起了!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在这里,送你棺材本。挑个好日,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,提我的名字,陈三郎一定照本卖。”

一面说,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,一摸一个空,顿时如五雷轰般,上发前金星爆,额上冒豆大的汗珠。

王跛看他神不妙,随即问:“怎的?押司!”

他匆匆站起来。“老王,”他说,“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,待我去取了来。”

“不忙,不忙!慢慢相赐不迟。”

宋江无心与他答话,急急走了开去,走到冷僻之,站定了脚细想,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待从回忆,却是心如麻。好不容易定心来,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,一步一步想来,房门时夹在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,以就全不分明了。

他在想,前最要的一是,必得明白,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,还是乌龙院外?落在路上,叫人捡了去,那晁盖的一封书信,便是命符;落在乌龙院里,就比较好办了。

想了又想,终于记起,乌龙院时,是双手开门,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,或者开堂屋门时,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,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,把它掉在地上了。

想到此,宋江的神一振,事不宜迟,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,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。同时在想,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,要即时毁了它为妙。

宋江的心思一向细密,所以重回乌龙院时,不但照原路疾行,而且一路望着地面,怕的万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对,那招文袋是遗落在半路之中,此刻清早人稀,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。

一路而来,他观察得很仔细,虽无所获,不以为憾,反倒放了一半心——招文袋绝无可疑,仍在乌龙院中。既在乌龙院中,不怕找不回来。

想是这样想,等一推乌龙院的门,他那一颗心不由得又蓦地往一沉!门关得实腾腾的,再用力推也推不开。可见得自他走后,有人起来重新上了门闩。

这就不妙了!他看一看天,天已灰蒙蒙的,就在屋里,伸手亦已可辨五指。此时起床,当然不必再睡,洒扫外,无论如何也不会捡不到那个招文袋。

但愿得是阎婆捡到!他这样想着,举起手来,“砰砰”敲门,也不过三两声,旋即警觉,千万不能显得郑重惊惶,要从容,要自然,要察言观,随机应变!

于是他轻轻叩门,略略声,喊的是:“娘,娘!开一开门!”

大门外的声音,隔着一堵墙,一个院,传来已低微。但是阎婆惜已经听清楚了,因为她就坐在堂屋门,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会回来觅他的招文袋,果不其然!

但是,她没有理他。他那叫门的称呼,让她忽然有意会,想起张文远在枕上喁喁细语,为她消遣夜所讲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。这件罪案说的是有贩卖猪为生的张四、王六两人,是拜把的兄弟,一个在南,一个在北,每日三更时分在大路会齐,到屠场买一杀好的猪,各分一爿,到四乡去卖。有时张四被窝,他那把兄弟便会来敲门,因为王六是个鳏夫,每天总到得早些,在路等等不来,自然要来敲门。

有一天又来敲门,张四的妻大为诧异,她丈夫早已离家,为何不曾遇见?

开门来一问,王六说久等不来,哪里曾见着“张四哥”的影?于是央亲托友,四寻觅。有一日,荒郊野狗衔了一条小在路上走,夺来一看,脚底心一颗朱砂痣,正是张四上的特征。寻着尸埋藏之地,证实了已经遇害。

这件命案一无线索,极其棘手。把所有与张四比较有关系的人,都传了来审问,供案卷,叠得有尺把,依然不得要领。

问案的知县是个员,灯独自推敲,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。第二天一早把张四的老婆传上堂来复讯。

“王六可是常来敲门邀你丈夫去生意?”

“也不常来。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。”

“敲门时怎么说?”

“有时叫‘四哥、四哥’,有时就只敲门——就不说话也知必是他。”

“那天呢?”知县问,“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。”

“那一夜拙夫了门,小妇人听得王六敲门喊:‘四娘,四娘,四哥还不曾起床吗?’”

“你如何听得这等清楚?不曾记错?”

“不曾记错。”张四的老婆答,“一向都是失 ,王六才来敲门,从梦里惊醒,听不真切。那夜拙夫离家,小妇人关了大门,上床再睡,还不曾睡着,清醒白醒地,听得清清楚楚。”

这就是了!开先喊“四娘”,便知“四哥”不在家——王六定是凶手。提上堂来,一顿拷打,真。如今宋江开先喊“娘”,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自己手中。晁盖那封书信,看来真个关系重大!拿住了他这个短,休得贱卖了,与小三郎称心如意、白到老的无数好日,都要在这封书信上发生。

想到这里,心中好不舒畅,急忙走到堂屋后面,要帮着宋江来喊醒她娘去开门。但走到门,她停住了脚,觉得事有不妥。

她原来的打算是,喊醒她娘去开门,自己仍旧回到床上装睡,等宋江就教时,再相机对付;但若喊醒阎婆,这个时候,自无上床复睡之理,有她娘夹在中间,歹,一定帮着宋江说话,岂不碍事?

宋江推门来,但见俏伶伶一条影堂屋,暗叫一声:不好!招文袋多半落她手中了。这怕有麻烦,须得仔细。

定一定心,他慢慢踱了来,一双睛加意搜索,一细细看去,哪里有什么招文袋?看将起来,招文袋已为阎婆惜所获,是再也不须怀疑的事了。

“大!”宋江掀开门帘,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阎婆惜喊,“大,大!”

阎婆惜故意不理他,等他一路喊、一路走到床前,才突然翻而起,冷冷说:“我只当你再也不会来了!”

“乌龙院是我的家,为何不来?”宋江赔笑,“大,你还在生我的气?”

“岂敢!”阎婆惜冷笑,“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!大老爷有钱,买个人放着,兴了来看一看,不兴便丢在脑后,直如玩一般——它生气不生气?”

“你也莫发牢!若是你换了我,又待如何?你也该设地想一想。”

“我换了你又待如何?哼,不说也罢!”说完,阎婆惜倒又要歪朝里睡了。

宋江容不得她如此,一伸手住了她的膀,稍微用一劲,疼得阎婆惜咬了牙——他原是故意一手,稍示警告之意,却不知越发加重了她的恨意。

“你待怎的?”她一掌打了过来,使劲扭着被住了的那条膀

宋江松了手,顺势一送,把那婆娘推倒在床,平静而沉着地问:“我去了以后是谁来关大门?”

“你问他什么?”

“自然有我的理。”

就这样一路问了去,宋江固然低声气,阎婆惜也是言语从容。这时老婆已经起床,到外面来探望动静,听得三郎与女儿安安静静地在说话,心十分得意,果然夫妻无隔宿之仇,若非自己多日心血,等得他到,拖得他来,歹,两面拉拢,哪有和好的一日?现在是不碍了!三郎衙里回来,只怕腹中还是空的,且先预备早餐要。她这样想着,悄悄地到了厨自去忙分之事。

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谈到要关了。宋江心虚顾虑多,只绕着圈问她起关门的形,不肯先说失落一招文袋的话。哪知越是如此,越叫阎婆惜奇货可居,随敷衍着,假话对假话,耐着跟他磨。

到了磨不过去的那一刻,宋江还是话说半句:“大,我失落了一样东西,不知你起来关门时,可曾看见?也不是什么要的东西,只是用惯了,一时失去,倒觉不便。”

“说了半天,到底失落了什么东西?”

“你不曾看见什么异样之?”他又把话宕了开去。

“哼!”阎婆惜微微冷笑,“说是用惯之,又是异样之!日常用惯,自然也见惯了,有什么异样?”

“是,是!”宋江赔笑,“大说得不错,不过是用惯的一个袋。”

袋?”那一个故意皱着眉想了想,用手比着说,“可是这么,这么宽一个布袋?”

宋江大喜,没:“正是,正是!”

“那不是招魂袋吗?”

“不是招魂袋,是招文袋。大,你说错了!”

你是招文袋,还是招魂袋?”阎婆惜耍够了宋江,一探手,从枕个布卷儿往外一丢,“拿去!谁稀罕你这个讨饭袋?”

“是,是!”宋江喜不可言,顺着她的嘴说,“大穿罗着缎,好漂亮的人儿,自然不稀罕这个腌臜破袋。”

一面说,一面弯腰去,拾起招文袋,上手便是一晾!分量轻了。

招文袋问:“里面有条金,大拿走了?”

“不错,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镯。不该拿吗?”

“该,该,该!原就要送大的。”

说了这一句,宋江走到窗前,把招文袋抖开,伸手往里一摸,这一摸心胆俱裂,知坏了大事。

“大!”他极力保持镇静,“里面还有一封书信,可曾看见?”

阎婆惜想装傻不承认,但这一来就更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了,冷偷觑,见宋江脸苍白,微微沁汗,看这样,他为了要取回这封信,什么事都会答应。

有此了解,她的胆气越壮,语言越刁,不慌不忙地答应:“倒是见过一封书信。那是谁与你的?你说了,我还你。”

宋江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何在,是不识字问上一问,还是有意自己说梁山盗首的名字来?就这左右为难之际,阎婆惜却又开了。

“你是说不?”

“说就说。”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,有些气上来了,“原是郓城县的保正,名唤晁盖。”

“晁盖?是梁山上的晁盖吗?”

“既知何必再问?”

“自然要问清楚。这不是当耍的事。”

“你也知不是当耍的事!”宋江伸手,“拿来!”

“拿什么?”

“不是你自己说的,说了姓名,把书信还我。”

“如今不能还你了。”

宋江然大怒,就待动手,但他一向遇到要关,在最后刹那间不忘重新想一想——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气压了去,忍气问:“这又是何故?”

“你不明白?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那就与你实说了吧,我怕,怕你连累我。”阎婆惜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,“通叛逆,是何罪名,你在刑案上的,还不明白?事发作,连我娘一起捉到当官,谁来与我们洗刷罪名?你今日须有个了断。”

好犀利的词锋!宋江心想,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轻重?无非张文远枕边所教。这样算来,这妇还是自己的徒孙,学会了本事犯上作逆。从今以后,千万不能收徒弟了。

他这样转着念慨丛生。她那里却不耐烦。“说话呀!”她恶毒地讽刺,“发昏当不了死!”

宋江又是一阵急怒攻心。“好,好!”他气急败坏地说,“你说,何了断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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