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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7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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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摆香桌作暗号,忒也费事,须得改良。”海和尚想了一,欣然喜,“有了,有一个法,再不得失误。”

海和尚的法,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。烧天香,讲究些的摆香桌,穷家小便只个铜钉在门房,三炷清香只在铜里——线香的梗有染红的、有染绿的。就拿这颜作个暗号,只见了线香是绿梗的,尽自登门不妨。

“这好!”巧云,“红绿颜,一望而知;线香燃尽了,梗还在,胡陀便晚来些,也不得误事。”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。

“你倒是好才!”

“岂止好才?还有好的!”说着,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。

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,推开他说:“你说让我开开界,爹也说是什么福。我倒看看,佛牙是什么样?”

“什么样?城隍庙前,撑把太伞的‘胡一敲’那里多得是!那肮脏东西,有什么看?”

巧云大为诧异:“什么?什么‘胡一敲’?”

“是个牙医。”海和尚说,“他替人牙,左手拿钳钳住蛀牙,右手使个钉锤,只一敲,敲了来,不作兴敲第二敲,所以唤作‘胡一敲’!”

巧云这才恍然大悟。“什么‘镇寺之宝’!”她刮着脸羞他,“得好法螺!”

“这倒也不尽然。佛牙原是有的,只是为人收了去了。”

“哪个?”

“是个戒行的老和尚,今年怕已百岁朝外,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。他是老前辈,说要奉迎佛牙,我不敢不依。这老和尚——”海和尚咽了唾沫,不说去了。

再说去就难听了,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,法名太无,,持戒严谨,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,恐亵渎,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。他曾苦婆心劝诫过海和尚,须尽佛门弟的理。这些话说来脸面无光,所以海和尚才咽了去。

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,看不见佛牙,怏怏若失。海和尚便哄着她说:“你且耐一耐,迟则半年,早则两三个月,我好歹教你如愿。”

“空话!”巧云白了他一,“莫非我还路远迢迢,到燕山府去看?”

“燕山府也不远,不过两日的路程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。等我想个法,为了你,把佛牙奉迎了回来。”

“太无老法师肯吗?”

“自然不肯。须得想个法骗一骗他。”

“哼!”巧云冷笑,“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,没着落的话少说。”

“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?说到一定到。为了你,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。”

声声“为了你,为了你”,巧云心里自然舒服,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。“罢了,罢了!”她摇摇手,“你自己说的,‘胡一敲’那里有的是,也不是什么稀罕之,犯不着费事。”

“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,故意那等说法,好教你死心。说实在话,这个界还非开不可。”

“噢,”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,“你倒说与我听听,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?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?”

“自然大不相同。”海和尚撮起两指,比划着说,“四寸、一寸宽——”

“咄!”巧云嗔,“又来哄我!佛菩萨难生的是青面獠牙?”

“什么青面獠牙!佛陀是丈六金,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。”

想想不错,“丈六金”这句话是听见过的,巧云不响了。

海和尚占住了理,越发得意。“你总明白了吧?”他说,“我在你面前,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。”

“只望你永远心如一才好。”巧云提警告,“若有一日骗了我,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,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、二佛世!”

“不敢!不敢!阿弥陀佛!”

日落黄昏,等潘公父女一走,海和尚上就叫小沙弥把胡陀找了来,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。

你志诚,不不多几日工夫,你就懈怠了。”海和尚说,“若是这等时,教我如何信得过你?”

“师父!师父!”胡陀惶恐地说,“弟错了什么事?实在不明白。”

“昨天你误了我的事——”等海和尚说了经过,胡陀极不承认是自己躲懒。他说他去得早了,香桌不曾摆来;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,谁知潘家因为雨将香桌收了去,怪不得他。

“我也不怪你!如今改了样。”他讲了所改的新样,又说,“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。就怕你酒醉糊涂,将红的看成绿的,冒冒失失,我一撞了去,却不是当耍的事。”

“师父说笑话了,我睛又没有病,就算吃了酒,何至于红绿不分。师父门之先,不会自己先验一验,究竟是红是绿?”

“这话也说得是!”海和尚,“只是遇着绿梗的那一夜,你可千万警醒些!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。”

“不得误事!师父尽放心大胆。”

陀果然结,遇到线香是绿梗的那夜,半夜里就起坐等,等到四更天,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里,大敲特敲,敲得海和尚门方始罢手。

就这样敲了两个月,时隆冬,这天午饭以后,暗沉沉的云,就如要压到了上似的,到了黄昏,飘起鹅似的雪。杨雄吃了两盅酒,取箬帽上,披上油衣,换了钉鞋,待踏雪门。

巧云见此光景,心一喜,却又有些疑惑,算日这天不该他当值,便即问:“恁大的雪,又走到哪里去?”

“晦气!”杨雄懒懒地答,“昨日刚把番期换过,一日着我,就是这天气。”

“这等说,今日是住在衙门里?”

“有啥法?”杨雄看看天,“越是这天气越要当心,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,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火烛来,不得了的祸。”

“夜里冷,你多带一件衣服去。”

“是啊!”杨雄也恤巧云,“夜里一个人睡太冷,教迎儿一床睡,与你焐脚。”

巧云心想,自有海和尚,何用迎儿?“你休我!”她说,“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。”

天气虽冷,巧云的一番意几句话,却教杨雄觉得温,所以心顿改,神抖擞地门而去。

等他一走,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上,想到门外雪,帐中,一张脸火辣辣地发,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,正待唤迎儿烧香,她倒先走了来了。

“怎的?”迎儿皱着眉问,“可是发烧不舒服?”

“没有啊!”

“不是发烧,脸怎的恁般红?”

这话不易回答,巧云只说:“该烧香了!”

“原是要来问。”迎儿看着她,伸手掀一掀自己上那件棉袄的摆。

“你问什么?”

“喏!”迎儿格外把摆掀了起来,“看!”

仔细一看,方能会意,迎儿穿的那件棉袄,是绿油面,这是在问:可仍旧是烧绿梗的香?

不烧绿的,难烧红的?问得多余。不过既然问到,却不好意思直说。巧云致地沉着,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:“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?”

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、一寸宽、自丈六金的佛牙,一听这话自然懂,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,自然仍旧烧绿的。

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,胡陀却已到了,映着雪光,看得分明,心里疑惑:难这等雪天气,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?莫非是自己看错了?这样想着,便把上那宽檐箬帽压一压低,踅将过来。等他走近,迎儿慌忙躲了去,关上了门。胡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,不曾看清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倒吓了一

定定神看,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的香?“苦也苦也!这一夜雪落来,怕没有三尺!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,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!”胡陀恨恨地在心里骂,“贼妇!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!”

一路骂,一路走回报恩寺,径到静室,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,亲自剪枝去叶在瓶。“师父雅兴不浅。”胡陀说,“还是养养神得好!”

“怎的?”

“怎的?”胡陀没好气地说,“绿的!”

“居然今日也是绿的!”说着,海和尚不自禁地抬起来,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。

这么纷纷、密莽莽的一场雪,胡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。转个念,心中一喜,有话可以劝得他住。

“师父!弟有句话,不知当不当说?”

“噢,”海和尚看着他的脸,有怨气,不觉诧异,“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?”

“不是。我是为师父打算。”胡陀说,“想想该说,想又不敢说。为何呢?不说对不起师父,说了又怕冒犯师父。”

看起来是句好话,海和尚倒也大方:“你说好了!就有什么不该说的,我也不会责怪。”

“既然如此,我就说。”胡陀放低了声音,“这桩事,就与贼一样,‘偷风偷雨不偷雪’。师父看这场雪,路上断了行人,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,教人撞见了起疑心。”

话是难听,意思是好的。“不过,这也不碍。”他说,“我换了俗家衣衫去,再自己当心些,不会被人认了来。”

“好,这不碍。我再说第二桩。”胡陀说,“一走一个脚印,明明白白摆在那里。若是杨雄见了,心里自然起疑:‘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?’那时,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。”

“啊,啊,这话倒是!”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。

一见说动了他,胡陀心里兴,索再吓他一吓。“且是这等的天气,衙门里清闲无事。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,想回家钻被窝,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一个光来,师父也是没有逃。”胡陀又说,“除非逃在他们床底,这天气,一夜来怕不冻个半死?”

“说得有理。”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,“今夜我就不去!”

“这才是。”说了这一句,胡兴兴地走了。

海和尚却立刻懊悔,不该说得这么决绝。一个人怔怔地在想,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悄悄垂泪,一遍遍侧耳静听,冻得瑟瑟发抖,却总是不肯去睡,只为了等自己。想想于心何忍?

这一转念间,心猿意,坐立不安,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,于是心一横,还是去!香烘烘的地方不去,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,是什么算盘?

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。但是胡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。凝神静思,也都不碍。先说杨雄,既在衙门当差,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被窝?知州相公知了,不是耍

说是雪地上有脚印,那也不碍,把脚印踩模糊了,教人分辨不清就是。

主意是打定了,却还有一层难。胡陀已然知自己听了他的劝,不打算到潘家去了,如今要去,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。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,看他的样不得不当这趟差,须有些好与他,才能教他然帖服。

这样想着,便自己动手取了些果,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,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陀。

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,走到那里一看,“铁将军”把门,小沙弥不觉奇怪,这漫天的雪,他会到哪里去?

四面一望,白茫茫一片,几曾有人影。小沙弥正待转去回报,蓦地里风送异味,使劲嗅了两嗅,不觉涎,急忙奔菜园门外,寻到上风,又是一座茅屋,素日是替寺里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。

“你们的好事!”小沙弥推门去,假意喝, “又打狗来吃,看我不告诉师父!”

屋里四个人,一齐转脸来望,其中一个是胡陀,望着小沙弥笑了笑,转过去拨着狗——狗盛在一把新壶里,用儿臂般的半段蜡烛在煨。

“火候差不多了!”

“小师父,”有个闲汉结他,“‘一黄二白三黑’,好一条黄狗,吃一碗去。”

小沙弥已咽得咕咕在响,原想分尝一,怎奈胡陀不知趣。

“你们休叫他吃!”他说,“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,给了他两个吃,害他拉稀拉了一夜。”

“哪有这话!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,“什么、素馒?天气太馊了,我怕罪过不肯丢掉,吃去才不受用。你这狗造我的谣,就该阿鼻地狱!”

“好,好,我造谣!”胡陀扬脸问, “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?不是想吃狗甚?”

甚?”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,“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!”

“师父唤我?”胡陀诧异,“为什么?”

“谁知?”小沙弥寒着脸问,“你走不走?你不走,我就去回禀师父了,说你忙着吃狗,不肯去。”

陀知将小沙弥得罪了,若是迟延片刻,他真会这么去说,却不是当耍的事,所以连声答:“走,走!”

小沙弥已经转向外,胡陀急忙起,追了上去,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。

“坐,坐!”海和尚和颜悦地招呼,“天冷,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。”

“是!师父请。”胡陀举杯相敬。

“雪得差不多了,看样要停了。”

陀顺着他的气答应着,又吃了两杯,惦念着壶里的狗,便即问:“师父呼唤弟,有什么吩咐?”

海和尚觉得碍,先虚晃一枪:“没事,没事!先吃酒。”

又吃了几杯。冷酒素果,越吃越不是滋味,想起狗,不觉咽了唾沫,忍不住又问:“师父定有话说!”

这一次海和尚说了。“有是有件事。”他十分吃力地说,“我想想,还是要那个,为人要讲信用。所以,明天,你懂了吧?”

懂什么?胡陀“一片心在壶”,不曾听清他的话,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。

“喏,那个地方,你晓得的。我是说,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。所以,明天一早,你还是要那个。”

什么这个、那个?胡陀收拢心思,细想一想,方始恍然大悟。悟是悟了,气也气了,只不便发作,咬一咬牙,:“弟明天‘那个’就是了。”

“这才是!”海和尚如释重负,“你再吃一盅酒。”

“弟的酒够了。”

“哪里的话!”海和尚殷勤相劝,“我知你的量好,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。”

陀只想脱,海和尚偏要挽留。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,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,海和尚才放他走。

陀如逢大赦,了静室,飞奔而去,到了原一看,只叫得一声:“苦也!”

“你怎么一去不回,当你不来了。”

“你们倒好!”胡陀面孔铁青地冷笑,“就这般心黑,连一块都不剩?”

三个闲汉,面面相觑,其中一个赔笑说:“只当你吃好的去了!”

“好你个鸟!”胡陀把横倒在地的壶使劲踢了一脚,踢破了还不消气,狠狠地骂了句:“真他娘的晦气!”

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,刚刚睡着,倒又惊醒,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

陀一半是冻醒的,这就又想到了狗。每年冬天都是私打几条狗来吃,此是合寺皆知的事,只以陀半僧半俗,又不在寺里煮狗,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。而胡陀喜吃狗,倒也不尽是贪腹之,狗,取其祛寒,虽不像有些人所说,数九寒天吃狗,夜来被都不用盖,不过一吃狗,便觉敌得住寒气,却是亲的经验。

只为昨夜向隅,到的狗不曾吃着,还淘了一场闲气,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。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。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梦,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!越想越怨,真想横心来不理。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,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个光来,告到当官,供来如何有人探路,如何有人报晓,自己也脱不得系。

以此一念,胡陀不能不床,草草扎束,背着木鱼门。雪倒是停了,冷却冷得比雪的辰光更厉害。胡陀搓一搓手,去开了菜园门,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,掉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,又又冷,加上西北风一,越发冻得他上牙床都合不拢了。

“他娘的!前世不修今世苦!”胡陀狠狠地骂着,一路呵着白气,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,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行。

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。双手冻得发麻发胀,几乎抓不住木鱼,心里发恨,怨气都发在木鱼上,“乒、乒、乒”,一比一敲得响。

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,张开来,掀开帐一望,满室通明,只当天大亮,吓得魂不附,蓦地里掀被床,将巧云搅醒了。

“这胡陀倒志诚!”

“什么志诚?误了大事,天都亮了!”

听这一说,巧云也吓汗,仰起来,侧耳静听,除却木鱼,声息全无,猪也还不曾杀,怎说天大亮?

细看一看明白了。“是雪光!”她说,“你睛看了。”

“对,对!”海和尚被提醒了,喜不可言,“还好,还好!这胡陀真个是志诚人。”

志诚是志诚,无奈怨气太,木鱼太响,不但敲醒了海和尚,也敲醒了石秀,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。

“啊呀!”石秀失声自语,“这木鱼有时来敲,有时不来,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,什么缘故?”

凡事习焉不察,倒也罢了,只要多想一想,皆是蹊跷。

石秀心里在想,这是条死巷,不是过路之地,报晓的木鱼,为何敲到这里来?而且敲个不停,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,这岂不可怪?

想到这里,又是失声叫:“不好!”从床上一仰起来,床趿鞋,披上一件棉袄,上鞋,飞也似的了房门,由夹到菜园,再开后门,向东绕了过去,奔到那条夹的北,向南一望,只见影绰绰两条影:一个穿海青,浩然巾,是儒生打扮;一个却是发披肩,铜箍,分明是个陀。

追上去看个仔细,那两人已经了夹。石秀略想一想,走到潘家边门去看,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不同,是用脚底扫过了的,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

“畜生!”石秀咬着牙骂,“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!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‘和尚’。”

这样想着,一腔怒火不可复耐,重新奔回自己屋里,穿整洁,再从床底拖柳条箱来,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,使劲扭脱了锁,伸手到箱底一摸,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,打开来一看,除却刀上略有两三个锈斑,依旧晶光烁亮,伸拇指试一试刃,亦仍然锋利非凡。

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,复行将刀包好,夹在胁。正要屋,听得一声咳嗽,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:“三郎,三郎!这大雪天,如何不关了房门睡?着了寒不是耍!”

石秀一惊,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,中答:“我起了!”

等他走屋,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:“咦!你要到哪里去?穿得这等整齐。”

“我,”石秀支吾着说,“不到哪里去。这天气,要穿整齐才和。”

“嗯、嗯!”潘公释然了,“我特意来与你说,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,今日少杀两只猪,只半天生意。午后关了店门,教伙计徒弟们吃酒,耍半日。”

这等厚的老人家,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。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,不由得落两滴泪。

“咦!”潘公诧异,“三郎,你是怎的?好端端伤心起来!”

石秀说是酸风刺,支吾着掩饰了过去。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,少杀两猪,只半日生意。到得日中,天又变,暗沉沉的半空里,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。石秀便教关起店门,收拾案板刀砧,大碗斟酒,大块割,将潘公请了来,与伙计徒弟个消寒会。

团团列坐,个个兴,只有石秀一双眉锁着眉,在眉心里打了个结。伙计徒弟只自己享用酒,没有哪个看他的心事。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的石秀,当时虽不言,心里嘀咕。

吃到一半,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,便添副杯筷,一起吃酒,坐定来,对潘公说:“昨夜亏得不曾偷懒,不然一场祸,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?”言不胜欣然。

“怎的?”潘公惊问,“莫不是火烛不谨?”

杨雄喝酒,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,只见肘弯贴着一张膏药。“他娘的!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,”他说,“我空手去捉他,着了他一铁条。”

“自然是捉回来了?”

“自然。”杨雄扬扬得意地说,“哪逃得我的手!知州相公,十分兴,直说我英雄了得,这个面也够足了!”

“节级原是英雄了得!”有个掌案的伙计说,“我们敬一杯,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,必是指日升。”

于是大家嗷声应声,纷纷酒。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,谈阔论,畅饮健谈,显得意兴极其豪迈。

越是如此,石秀越替他难过——先是为潘公难过,怕他知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,会气得吃不饭。老人家风烛余年,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,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。此刻,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,他倒又委决不了。

如果说与杨雄,将己比人,心里是何滋味,何消说得。待相瞒,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,便会责怪:兄弟!我待你不薄,如何那贱妇这等丑事来,你竟替她隐瞒?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绿巾,不闻不问?

退都是难,脸便显得格外沉。杨雄到底发觉了,有了酒意的人,不免心直快。“兄弟,”他问,“你怎的闷闷不乐?”

“是啊!”潘公也忍不住要说,“今日从早起来,便一直是这等。三郎,你是哪里不痛快了,尽说!”

石秀不善于说假话,吃他们两人着一问,不由得有些心慌,嗫嚅着好半天,才挤一句话来:“今日有些不……”

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,只以他一则好,再则尽心买卖,怕说了有病,就会不教他再劳动,所以瞒着。如今得他说了实话,自然也要着他上床歇息。

“想是受了寒了。”他说,“不碍,不碍!先上床去睡,教迎儿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,厚厚盖上两床被汗,包轻快。”

“爹说得是。”杨雄转脸又说:“兄弟,你就去睡吧!我们练功夫的人,小病最要当心。若是自恃壮,不拿小病当回事,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来,便是一场大病。”

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,上床去蒙睡一觉倒还舒服些,于是告个罪,起而去。睡过一觉,听得有人敲门,他便问:“可是潘公?门不曾闩,推来就是。”

来的是迎儿,窦正开,加以巧云的熏陶,已着实解得风,一缕漾,只待黏在石秀上,只是畏惮他,不敢造次。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,自是求之不得,所以抖擞神,加工加料了一碗姜汤:红枣剥,捣成枣泥,另加薏米、白果、蜂,煮得稀烂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,竟是一样极可的甜心。

“三郎!”她知石秀厌薄轻狂,所以目不斜视,只望着地面,用矜持的声音说,“请服药!”

“生受你了!”石秀坐起来说,“你放在那里,我自己来。”

看他上只穿一件布衫,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:“一个人在这里,要自家当心,原是受了寒,如何还这等不在乎?”

听她这两句话,贴实在,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,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上,拥被而坐。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,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姜汤。”

“哪里是汤?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
“你尝一尝看。”迎儿说,“不吃便搁,我替你另。”

一吃便不肯搁了。“好吃!”他说,“这叫什么名目?”

“一碗加料的姜汤。”迎儿说,“快吃了盖上被再睡,要多汗。”

“你莫信潘公的话,我哪里有什么病?”

“我倒不信。”

迎儿将只手伸了来,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,但怕石秀着恼,伸手一挡,变成自讨没趣。所以手伸得极慢,意思是见机而作。

看着石秀不避不挡,迎儿的胆便大了,一只手终于在石秀额,却不觉得手。

“这你相信了吧?”石秀问说。

又让她伸手去试,又是这等和颜悦地说话,迎儿颇有受若惊之,只是不敢轻狂样,拿手缩回来,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,两相比较,毫无异状,这才:“果然没事,却如何装病?”

问到这话,石秀就难以回答了,叹一声,将一双手叉着往脑后一枕,往后一倒,靠在床栏上,两仰望着空中发愣。

“三郎!”迎儿温柔地问,“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,想来是思念家乡?”

“男儿四海为家,有什么可思念的?”

“然则是——”迎儿想说:然则是孤单寂寞?话到边,觉得不妥,所以缩了回去。

石秀也不追问,心里只在转一个念:她是巧云贴的人,就睡在她后房。海和尚黑夜里来,未天亮去,别人不知,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?从来暧昧之事,必得有心腹相共。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,一起蹚了浑

转念到此,不由得便抬去看。他也听人说过,闺中女儿,倘或有了私,神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,尤其是那双睛,顾盼之间,汪汪的格外明亮。此时看迎儿,目光聚而不散,颈项鬓边,短发毵毵,这都还像是的模样,看起来倒是净的。

他只顾细细地看,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得自己都听见了,一张脸红到耳,自觉忸怩,只把低着,不敢去看石秀——石秀不免诧异,多想一想方始明白,这要怪自己不好!从来不大假以辞的,忽然亲近起来,又是这样看人,迎儿自然会错了意,只当自己是如何慕,所以有些羞态。

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。桃无意,纵然如此,却不忍当时便的表示,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去。须得想个法,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。

这个法一时难想,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。这么想着,石秀便转过去,平静地说:“迎儿,我要问你句正经话,你须实说!”

“是!”迎儿柔顺地答,“三郎,你说。”

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。此是第一等的机密,必得慎重将事,因而吩咐:“你先到门望一望,可有人在外面?”

听得这一声,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中发,吃力地答应一声,匆匆地、悄悄地到门去张望。

石秀看在里,恍然大悟,同时为失悔,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!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的私话,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?不但不相,而且十分无趣,倒像是有意在作她了。

为此,等迎儿走过来,回明门外无人时,石秀便歉意地先说:“迎儿,我要问的一句话,与你无。”

“噢!”她的脸慢慢变了,自是变得怅然若失。“那么,”她问,“是问什么?”

“问一个——”石秀很谨慎地说,“问一个熟人,海和尚。”

说到这个名字,迎儿的脸大变,结结地说:“三郎,你问他什么?我什么都不晓得。”

说“什么都不晓得”便是“什么都晓得”。脚已,石秀却生警惕,倒不是怕打草惊蛇,惊了海和尚,是怕巧云存疑惧,先挑拨一场是非来,所以急忙遮掩。“我也不过随便问问。”他说,“重场以后,外面有些风言风语。说过就算了,不你的事,也不我的事,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,休去告诉人。”

这番掩饰,恰到好,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室的行迹,心中一块石落地。“海和尚能,少不得有人妒忌。”她说,“外的风言风语,都是谣言。三郎,你是明白人,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!”

“是啊!”石秀随,“我也懒得去问。不与我相的事,谁去他?”

说到这里,但听窗外咳嗽连连,是潘公的声音。迎儿不便再作逗留,收了托盘自走了。

一个去,一个来。“三郎,”潘公问,“可曾汗?”

在老人家面前,不便明装病,石秀赔笑说:“好得多了!你老不必惦念。明日我还照常起床生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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