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刘天鸣已经由南京北上,到宿迁来了。巡按御史“代天巡狩”,所以威仪极盛。刘天鸣的仪仗,更是与众不同:最前面是一座龙亭,亭中供奉一把装饰极其华美的宝剑——先皇孝宗敬皇帝御赐的“尚方宝剑”。
尚方宝剑也称上方宝剑,请出这把宝剑,就可以先斩后奏。所以一路而来,老百姓无不奔走相告,不知道要杀哪个贪官恶吏。但是他们都失望了,经过各县,刘天鸣既不“放告”,也不接状子,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,既然如此,把尚方宝剑请出来干什么?看样子,是摆出来吓吓人的。
只有宿迁县的老百姓不是这么想。越是刘天鸣一路不管事,越见得他是专为张华山和卫虎而来的。吃过这两个人苦头的人,梦里都会笑醒,天天在南门城外,伸长了脖子等刘天鸣和他的尚方宝剑。
但是有了尚方宝剑就麻烦了,此刻到处,就如圣旨颁到一样,地方官要跪接跪送。刘天鸣到了行馆,先要供奉尚方宝剑,行礼如仪,第二天动身又请剑,就如请驾一般,又有一套仪节,因此,路上走得极慢。
终于到了宿迁。事先刘天鸣传谕,仍以鲁肃庙为行馆。张华山率领僚属,老远迎了出去,接着刘天鸣的轿子,报名请安,又赶到鲁肃庙前站班。把供奉尚方宝剑的龙亭安置好,刘天鸣入内休息,传谕地方官员,一概免见,包括他的老同年孙老师在内。
刘天鸣名为休息,其实是立刻办事。由于李壮图中途迎接见面,做了报告,所以对张华山的态度,已经颇为明了,此时他所要知道的是整个案子的详细情形——马昭贤信中的叙述,过于简略。因而他第一道手谕是饬令张华山,将朱案全卷,立刻移送到行馆。
第二道手谕是,命令宿迁县多派捕快,保护行馆。这其实是用不着他嘱咐的,张华山早就派巡检赵士龙和驿丞“马上有”在那里照料。这时接到手谕,“马上有”立刻亲自进城,面禀张华山,将朱案全卷取来,立刻送到鲁肃庙。
晚饭后,刘天鸣一个人在灯下,细细披阅全卷。看完已经天色微明,双眼倦涩得几乎睁不开,但脑中思绪起伏,无论如何宁静不下来,恨不得当时就请尚方宝剑把卫虎杀掉,才能为老百姓平这一口气。
“大人,大人!”就在这时候,他听得窗外有人在喊,声音虽很低微,可是惶恐之意,极其明显,“请快开门,我有紧急大事面禀!”窗外又在催。
他听出来了,是林鼎的声音,他一向沉着,何以有这样的声音?令人奇怪。刘天鸣这样想着,便急急去开门。门一开,屋内的灯光,映出林鼎的脸色,苍白异常,而且,仿佛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大人!”林鼎双膝跪倒,“我该死,出了大事!”
“起来,起来!”刘天鸣急忙双手把他扶了起来,“有话进来说。”
到得屋中,林鼎先把房门关上,然后凑近刘天鸣说道:“大人,尚方宝剑失窃了!”
这一下,把刘天鸣惊得面无人色,颓然倒在椅上,望着林鼎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尚方宝剑出于御赐,保护此剑,就跟保护御驾一样,失掉了是“大不敬”的罪名,不仅仅是革职的罪名,也许脑袋都会不保。
“都怪我太大意。”林鼎敲着脑袋说,“我跟李壮图分班看守。子夜交班,尚方宝剑,明明供在前殿。四更时分,我打了一个盹儿,等醒过来一看,尚方宝剑已经不在了!”
“这——”刘天鸣定定神说,“是谁偷了呢?谁有这么大胆?把宿迁县派来的人,找来问一问看。”
“大人!”林鼎放低了声音又说,“此事还不宜宣张!”
“啊!”刘天鸣被提醒了,“快找壮图来,我们一起商量。”
于是林鼎转身开门,去找李壮图。刘天鸣心乱如麻,一个人在屋子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,不停脚地乱转,茫然不知如何应付这意外的变故。
听得房门一响,回身看时,第一眼看到李壮图,很奇怪,他的脸色非常平静,这使得刘天鸣的心境,随之一宽——他们两个人各有长处,论稳重小心推林鼎;料事深明,善于随机应变,却得数李壮图。从这时他的脸色看,大概已胸有成竹了。
果然,他第一句话就是:“不要紧!大人,你请先宽下心来,要装得没有这回事似的才好。”
“嗯,嗯!壮图,你定有所见,细细说给我听。”
“这把剑必是卫虎所盗——”
“对,这是一定的。”
“卫虎盗剑,是要困窘大人;如果大人能不为所窘,他的诡计奸谋,岂不是全部落空了吗?”
“话是不错!”刘天鸣问道,“不过,我如何能不窘?”
“请问大人,卫虎盗了尚方宝剑,敢承认吗?”
“自然不敢。”
“他敢拿出来吗?”
“那更不敢了。”
“就是这话啰。”李壮图说,“他要敢承认,敢拿出来,他自己先就是死罪。所以他盗了这把剑去,等于废物。”
“啊,啊!我有些懂了。”刘天鸣如黑夜迷路,突然发现前村隐约有光,精神大振。“不过,”他又问,“在他虽如废物,在我却不能不明明白白,供奉在上,少了这把剑,岂不令人怀疑?”
“这好办,我们另外拿把剑供着,只要样子装得像,谁也不知这真假。”
“说得太有道理了!”林鼎的脸上,这时显得有血色了,“难道还有人敢请问大人,这把剑是真是假?”
“如果有人敢这样问,”李壮图说,“事情就好办了,问他这话是何意思,就着落在他身上要那把‘假剑’。”
“什么?”刘天鸣大为诧异,“如何说是假剑?”
“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时。”李壮图得意地笑道,“我们要认定那是把‘假剑’。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,心怀奸逆,胆敢来盗剑,所以仿制一把假剑,摆摆样子,真剑是大人极谨慎地收藏着。”
“壮图!”刘天鸣大为佩服,“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,是如此细密。我倒不能不服你了。”
“大人言重。”李壮图说,“如今事不宜迟,我们快布置起来,等天一亮,就诸多不便了。”
“壮图这话说得是。”林鼎问道,“大人可有好剑?”
“我哪里来的好剑?”刘天鸣皱眉答道,“这却是难事。”
“不难,不难!”李壮图急忙接口,“我有一把剑,装饰极其华美,定可以冒充得过。”
说完,他转身奔了出去,不一会儿把剑取到,绿色鲨鱼皮鞘,剑柄嵌金镶玉,果然华美非凡。
“走!”李壮图说,“悄悄儿去把剑摆好,千万不可为人所见。”
“慢着!”刘天鸣说,“这一次可再不能丢掉了。多派人看守。”
“是!”李壮图说,“不过白天绝不要紧。请放心。”
“晚上呢?”刘天鸣说,“我的意思,多派人轮班,两个时辰一轮,人不离剑,剑不离人,倒要看看谁敢来偷。”
“那一来反倒落了痕迹。”李壮图看着林鼎问道,“你看可还会有人来偷?”
林鼎会意了,点点头向刘天鸣道:“大人,我们一切如常。白天不要紧,晚上拼着我们两人都不睡,埋伏在暗处,倘有人再来偷,恰好抓着正犯。”
刘天鸣笑了。“这些事我真正是外行。”他说,“你们快去安排吧!”
于是李、林两人,极谨慎隐秘地走到前殿,先四下检视了一遍,看清没有偷窥的人,才将那把剑,高高供奉在原处。然后李壮图先回到里面,林鼎亲自去开了殿门。外面在廊下守卫的宿迁县捕快,赶紧揉一揉眼,做出很精神的样子,上来招呼。
“各位辛苦了。”林鼎也含笑回礼,“换班息一息吧!”
“是。等我们的弟兄来了,马上换班。”说着,那人走近前殿,自然而然地,朝里来望。
林鼎是受了李壮图指点的,在这时便要注意,观察可是“监守自盗”。如果是那人所盗,他一眼看到上方,忽然又有一把宝剑,必定会诧异,或者吃惊,或者发愣,只要有这样一种神色,破案就容易了。
但是那人望是望了,却没有什么表情。林鼎特意叫人备了菜和点心,设在殿内,邀守在庙外四周的公人,都来食用,借此观察他们的神情,却都无异样,可以证明这班人,大致是无关的。
睡到日中起身,刘天鸣邀李、林二人一起午餐,一面吃,一面谈,谈的仍是尚方宝剑。
“盗剑的人,不外两种,不是外贼,就是内奸。如果认定是卫虎所盗,他不必从外面派人来,只要在里头埋伏,就可以成事。”李壮图这样一层一层分析,“既是内奸,又不外乎两种,不是宿迁县的公人,就是这庙里的人。”
“对了!现在既然看出宿迁县的人无关,那就一定是这鲁肃庙里的人。”刘天鸣说,“这得好好查一查!”
“壮图,”林鼎忽然说道,“会不会是第三种人?”
“第三种人?”刘天鸣忍不住问,“怎么是第三种人?”
“既不是宿迁县的公人,也不是这庙里的人,而是由卫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处,乘机窃盗。”
“这不大会。”李壮图说,“那一来,盗剑容易脱身难,四周都有宿迁县的人巡逻,当然会查到。查到是同党,也就等于是宿迁公人所干的好事了。”
“这话推理甚精。”刘天鸣说,“我现在有这么个想法,我们先不必缉查盗剑的人,得研究一下,卫虎想困窘我,而我不中他的计。试问,他下一步会如何?他会不会去告密?”
“这倒不可不防。”李壮图说,“不过,告密的只有两个地方:一是京里,一是‘南京镇守太监’那里;南京镇守太监做不了主,还得奏报到朝廷,那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,案子一定可以破了。”
“这话不错。照此说来,我倒又想得了,此事,我应该先奏报朝廷,否则将来破了案,朝廷追问,如此大事,怎的隐匿不报?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。”
“这一层,大人请慎重。”李壮图说,“怕的是节外生枝,反而弄巧成拙。”
“这不是弄巧,正是诚拙之道。”
“这要大人自己裁度。”林鼎提醒他说,“如果奏报了,在破案以后,仍旧会得到处分。”
“这,当然,我自请处分。”
李、林都沉默了。在这方面,完全要刘天鸣自己做主,他们不便有所建议。
“请示大人,”李壮图换了个话题,“何时进城?”
“明天上午。”刘天鸣说,“我今天先要找张华山来问一问。”
张华山这时早已率领属下,在鲁肃庙待命,从早到午,心里七上八落。他心里一直在想,刘天鸣上任路过宿迁的时候,既能收他的孝敬,不能不念香火之情。这一次,雷声虽大,而却至今未下。眼前最要紧的是,再能通个关节,奉上一笔巨数,“火到猪头烂”,天大的干系,可保无事。但是,这个可通关节的人——孙老师,怎的一直不到?
照规矩,孙老师也该来参见巡按;论交情,他更应早早来拜访,至今不到,莫非病了不成?
等到近午时分,孙老师依然踪影杳然,他沉不住气了,招招手把“马上有”找了来,低声嘱咐:“劳你驾,进城去走一趟,看看孙老师在家干些什么?我猜他大概病了。你就说我说的:无论如何请孙老师来一趟,我有紧要话说。”
“是,是!”驿丞“马上有”办这种差使最在行,跨上一匹马,飞奔回城。
这一去起码得一个时辰,孙老师未到,巡按却传出话来:“请张大老爷!”
张华山响亮地答应一声,深深吸口气,把自己镇静下来,然后跟着林鼎到最后一间静室,来见刘天鸣。
虽然巡按穿的是便衣,张华山依旧行了大礼,见家人献过茶、退了出去,张华山咳嗽一声很恭敬地说道:“朱青荷逆伦一案,办得怕有不周之处,要请大人训诲。”
“言重了。”刘天鸣以轻缓的声音答道,“谁无儿女?‘逆伦’二字,不可轻易出口,更不可轻易认定。”
“是!”张华山欠着身说,“大人教诲得是。”
“此案我已接睢宁马县令的禀呈,昨天彻夜披阅全卷,疑窦甚多。不知贵县审问此案,清夜扪心,可能无惭?”
这句话指责得很重了,不过张华山的脸皮厚,一味卑躬屈节,仍然是伛偻着身子,摆出一脸敬谨受教的神情答道:“原要请大人开示。”
“自然,此案我要提审。先就卷宗所见,有几点向贵县请教。”
“不敢!请大人吩咐。”
“第一,可有坐错花轿这件事?”
“此事并无佐证。”张华山这样回答。
“何以谓之并无佐证?”
“未见有人投诉。”
“那么,贵县并未查访?”
这句话把张华山问住了,只得低头答道:“是我疏忽了的。”
“此是案中第一关键,如何容得你疏忽?而且这也是浅显易见的事,如果不是花轿坐错了,那姓尤的妇人,怎能误杀陈德成?”刘天鸣接着又问,“其次,我要请教,卫虎续弦,你可知其事?”
“是知道的。”张华山说,“卫虎来请我吃喜酒,以身份所关,辞谢未赴。”
“那么,卫虎家有喜事,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纪,又做新郎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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