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酒气醺醺的卫虎,一脚跨进洞房,挥一挥手,把伴娘和少数几个晚辈女客都撵了出去。
青荷这一刻又有些恐慌,但等的也就是这一刻,抬眼一看,打个寒噤,这人好奸恶的相貌!看他来意不善,不过也不要紧,多送他钱好了。再说,自己不论娘家、夫家,都不是没有名望,只要把话说清楚,谅他也不敢怎么样。
念头如闪电一样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划过,等想停当了,卫虎也正好走到了她面前,一伸手就来摸她的脸。
她从未这样受过人轻薄,心中异常恼怒,但她自己警告自己,千万不能惹人生气,所以一侧身子避了过去,福一福,叫一声:“卫头儿!”
“咦!”卫虎听她能够从容开口,而且知道自己姓卫,不免“另眼相看”,所以缩回手问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姓卫?”
随便他狡如狐,阴如鬼,一喝了酒到底不行了!就这一句话上露了马脚,新郎官岂有不知道新娘子的道理?问出这句话来,便知他有将错就错,要损阴骘的打算。
青荷越发悬起了一颗心,全神对付,一眼瞥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刀,便把身子移了过去,一面答道:“误打误撞,暂到府上做客,自然要向这里的婶婶、姐姐请教尊姓。”
“噢!你倒有点算计。”
她不理他这句话,只管自己说:“我姓朱,家住白洋河镇。我家在那里也算过得起的人家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卫虎插嘴说。
“知道就更好办了。”青荷趁他打酒嗝的工夫,偷偷摸着了那把剪刀,“家父最好结交朋友。我想请卫头儿弄一顶小轿,把我送了回去,家父必定结交卫头儿这个好朋友,重重酬谢。”
“好说,好说!”卫虎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一摔,坐在椅子上脱靴子,一面答道,“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去。”
青荷一听他这话,再见他预备宽衣上床的样子,吓得眼前金蝇乱飞,头上嗡嗡作声,使劲在袖子里捏着那把剪刀,预备着他要来拉拉扯扯时,便跟他一起到“森罗宝殿”去评理。
就这时听见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便有人叫:“头儿,头儿!”
青荷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,但声音中的惊惶是听得出来的——只见卫虎也有些紧张,匆匆忙忙套上靴子,奔了出去。
“头儿!大事不好!”王狗子的脸色青黄不定,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陈家出了命案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尤三嫂一下花轿,看见她‘公公’,不问青红皂白,上去就是一剪刀,自己又是一剪刀。来得爽利,眨眨眼的工夫,两条命完蛋了!”
“有这种事?”
“这是什么时候?我不打听确实,敢来跟你老乱说?”王狗子又说,“事情摆在那里,再也明白不过了,陈家那老的,做了你老的替死鬼。好险啊好险,真正头儿你老家祖宗有灵!”
卫虎听王狗子说完究竟,才知道这场祸闯大了,定一定神问道:“那陈家现在怎么个办法?”
“喜事变成丧事,全家大小,哭得一塌糊涂。”
“这还用你说?”卫虎铁青着脸,“我没工夫跟你说闲话!”
王狗子碰了个钉子,心里有些发慌,急忙问道:“不知道头儿问的什么?我来去匆忙,实在不大清楚。”
“那家去告了状没有?”
“噢,告状!”王狗子说,“想来一定要报官的。”
“嗯!”卫虎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道理。
现在就要往下想了,陈家报了官怎么办?当然是下乡相验,一案两命,陈德成的尸体验不出名堂,验到女尸,总有人识得她的真相。
转念到此,卫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,低声喊道:“王狗子!我问你,你可曾看见女尸?”
“看见了。”
“放在哪里?”
“在陈家后面菜园,茅厕旁边。”王狗子说,“我听他们在谈论,说是陈家的老二,特为把她放在那里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还不是因为她杀了‘公公’。”
“那里的客人,没有认出来?”
“认出谁?”
“那还用说吗?”
“噢,尤三嫂——”
声音是大了些,卫虎厉声喝道:“轻一点!”
“是,是!”王狗子放低了声音说,“那里的客人都没有认出尤三嫂来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大家都在议论纷纷,说朱建伯教唆他女儿行凶。可见得大家还当尤三嫂是黄花大姑娘,第一遭来做新娘子。”
“啊!”卫虎倏地张大了眼,“你怎么说,他们说朱百万教唆他女儿行凶?为什么?”
“是啊!”王狗子搔着头说,“我听得这话也奇怪。”
“太奇怪了!既然是亲家,为什么教唆女儿行凶?”卫虎想了想,用极其匆遽的声音说,“你去看看,小癞子在不在?”
小癞子在赌牌九,打到哪里,赢到哪里,手气极旺——他是赢了钱就想开溜的赌品,这时候正在打主意想脱身,听说是“头儿找”,恰中下怀,解下褡裢袋,把铜钱带银锭子往里一倒,说声:“我有公事,不陪你们玩儿了!”随即跟着王狗子到了卫虎跟前。
“你是白洋河镇的人?”卫虎问他。
“是啊!在白洋河镇住了三代了。”小癞子问道,“头儿怎么忽然问到这话?”
“我问你,朱百万跟他亲家,可有什么仇恨?”
“这个——”小癞子想了想说,“实在也不算仇恨,不过两亲家心里有点儿不大痛快,话又说回来——”
“不要说回来,说回去!”卫虎问道,“为什么结怨?”
为的是儿女的婚期。小癞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形,详细说了给卫虎听。
卫虎一面听,一面就有笑容浮现了。“小癞子,你跟我进城!”他说,“王狗子,你再带人到陈家去一趟。”
小癞子莫名其妙,急忙问道:“头儿,你老今天洞房花烛,那么漂亮的新娘子丢在那里,怎么舍得?”
“回头跟你说!”卫虎又说,“你去关照明天早堂值堂的那几个,一大早就有公事,赶快回城伺候。”
小癞子心想,刚才凶巴巴的那陈大麻子是大输家,正好去搅散了赌局,教他今天翻不成本,也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,所以兴冲冲地答应着去传达卫虎的命令。
剩下王狗子在卫虎面前,他秘密嘱咐了一番。王狗子心领神会,立刻找齐了人赶到孝义乡去办事。等这一拨人和回城的人分头出发,卫虎又叮嘱张瘸子好生看住新娘子,千万不能让她离开新房,然后带着小癞子,两骑快马,直奔县城。
进了城到县衙,天色已经微明。刚刚坐定,有他手下值夜的一个伙计孙二毛,走来向他问道:“头儿!你老怎么丢下香喷喷的热被窝,赶进城来?”
“公事要紧!”卫虎一本正经地说,“孝义乡出了命案。”
“咦!”孙二毛大为诧异,“你老莫非千里眼、顺风耳,倒已经晓得了?”
“自然啰!”卫虎摆出教训后辈的嘴脸,“身在公门,尤其是我们这一行,时时刻刻要留心,耳听六路,眼观八方,一有了什么风吹草动,马上动手,赶在人家头里,案子才会破得快,破得漂亮。”
“是,是,你老人家说得是。”孙二毛说,“孝义乡那一案的苦主已经到了。头儿,这场命案奇怪得很,新媳妇一下花轿就杀公公,你说,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怪事!”
“怪事多得很呢!只不过你少见多怪罢了。我问你,那苦主有状子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没有状子怎么告状?”
“头儿!”孙二毛赔笑道,“陪苦主的是我一个熟人。事情太急,状子一时写不出来,回头托你老人家在大老爷面前说句话,高高手让他过去吧!”
“你晓得那苦主是什么样的人家?”
一听这话,孙二毛立刻就明白了,赶紧抢着说:“头儿,我话还没有说完,陪着苦主来的人,叫周老二,带了二百两银子来,没你老人家的话,我不敢收。”
“二百两?”卫虎问道,“你看呢?”
“你老人家看我一个薄面。”
“好了,既然是你的熟人,我答应你。二百两就二百两,归‘公账’大家分。另外你跟他要多少,我不管。不过,”卫虎又说,“我劝你不可贱卖,像这种官司,没有五百两不必开口。”
孙二毛暗暗咂舌,头儿真厉害!一下子就看到了骨子里,这倒不便太黑心了,“头儿,依你这一说,‘价钱’我再去做,”他说,“好歹要他再添一百两出来。”
“随你的良心。”卫虎很大方地说了这一句,接着便谈公事,“你叫人进去看看,大老爷起身了没有?预备升堂。”
“进去看过了,大老爷刚刚在三姨太房里起床。”
“这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升堂。你先把苦主叫来,我问一问看。”
于是孙二毛把周老二和陈家骐喊了进来——陈家骐一路哭进城,两眼肿得如桃儿般,见了卫虎作了个揖,顿时又垂泪不止。问他话,结结巴巴说不清楚。幸亏有周老二代为回话,卫虎算是把当时的情形弄清楚了。
“朱家的女儿,不能就那么说了句话,立刻拔刀行凶,总还有些别的话吧?”
“就那么一句话,卫头儿!”周老二斩钉截铁地说,“我就在旁边,听得清清楚楚,一个字都不会错的。”
卫虎是怕尤三嫂临死以前,还有别的话,把自己的底细泄露了出来!听得周老二是如此坚定无误地回答,越发放心了。“唉,可怜!”他低垂着眉眼,像个吃素念经的老好人,“公门里面好修行,这件案子,总要办个水落石出,才对得起死者。不要紧,你们尽管咬定了朱家,凡事有我。”
说到这里,孙二毛递过眼色来。周老二知道是五百两银子的功效,随即向卫虎作个揖:“一切都要仰仗卫头儿。”
“好说,好说!”卫虎转眼看着陈家骐,“陈大少爷得要打起精神来,回头上堂,有什么话要你自己说。这位周老哥做不得你的‘抱告’。”
告状的苦主,或是妇女,或是老弱,自己无法亲自上堂,可以派遣奴仆代为告状,称为抱告;像陈家骐这样,不合用抱告的资格,所以卫虎这样叮咛,陈家骐自然受教,连连应声,收拾涕泪,静待知县升堂。
等张华山一坐了堂,卫虎疾趋上前——张华山心里奇怪,何以卫虎请了婚假的,却又来伺候升堂?但在公堂上却不便问,看他的脸色,料知有了要紧案子,便也打叠精神,看值堂的有何禀告。
“启禀大老爷,”值堂的皂隶孙二毛,单腿跪下,高声说道,“孝义乡现有逆伦命案一件,苦主亲告,候大老爷的示下。”
一听出了逆伦命案,张华山一惊,随即吩咐:“拿状子来看!”
“跟大老爷回话,命案出在昨天晚上,苦主连夜赶进城来告状,还来不及备状子。”
没有状子,如何告状,张华山正要发脾气,察觉有人拉他的衣服,转脸看去,卫虎使了个脸色,顿时改口:“把苦主传上来!”
苦主陈家骐已经由孙二毛和周老二一再鼓励安慰,所以虽是初上公堂,也还不甚害怕——他是个秀才,见了知县不须跪下磕头,向上长揖,自己报名:“生员陈家骐参见老公祖。生员身负奇冤,求老公祖缉凶昭灵。”说着,把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不必伤心,有话好好说。”
于是陈家骐把命案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。张华山听了只是摇头:“有这样的事?本县服官以来,还是第一次遇见。也罢,准你的状子!”
“多谢老公祖!”陈家骐朝上又作个揖,“该如何伺候,请老公祖示下。”
这句话是孙二毛预先教好了他的,意思是问张华山何时下乡相验。天气太热,尸首不能多搁,而且一早也风凉些,所以张华山很爽快地说道:“你赶快回家伺候,本县随后就到。”
当时传齐仵作差役,伺候大老爷下乡。张华山趁这空隙把卫虎唤到后堂,研究案情。
“卫虎!”他皱着眉头说,“这件命案奇怪得很,两亲家结怨,何至如此?只怕内中另有别情。”
“这倒不敢说。”卫虎从容不迫地答道,“不过,朱、陈两家结怨已久,尽人皆知,而且也不尽是为了儿女婚事。”
“还有什么仇恨?”
“两家都是本地巨富,都好面子,都想争个首富的名声,平日斤斤较量,真是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”
“那我又不懂了,”张华山说,“倘或朱建伯指使女儿杀了亲家,难道就不怕吃上官司?”
“大老爷说得是。先伺候了大老爷下乡,相验了再说。”
于是一路鸣锣喝道,到了孝义乡。陈家已在大厅上设下了公案,陈德成的尸体摆在一旁,仵作动手相验,验得左胸一剪刀致命,量了伤口,又拿凶器比合相符,填了尸格,再验朱家女儿的尸体。
那陈继成和陈家骐叔侄,已经惶恐焦忧多时,这时便由陈家骐出面陈诉:“上启老公祖,案外有案,要请老公祖做主!”
“怎么叫案外有案?”
“朱家女儿,原已畏罪自尽,不想一夜过来,她的尸体,不翼而飞!”
“什么不翼而飞?死人自己会走路逃跑吗?”张华山疑心陈家在玩什么花样,拍着惊堂木喝道,“你说!你们在捣什么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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