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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猪林(4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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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把鲁达家的因缘说了一阵。接着两个执事和尚走到跪着的鲁达旁,把他的幞取了来,解开发,分作九绺,个别绾住。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,“沙沙”地如秋风扫落叶,不消片刻,剃得光光。

鲁达只觉得发冷、脑后风,相伴了三十年的黑发,一旦辞而去,心里倒有些舍不得。等还要来剃他的络腮胡时,他可忍不住要发话了。

“已成个秃了,”他咕哝着,“还刮俺的胡!”

观礼大众已有忍不住笑声来的。连赵员外都不能不掩胡卢,却又担心,不知鲁达还有什么笑话闹来。

智真老见有哄堂的模样,忙施镇压,在法座上声宣:“大众听偈!”等声音一静,随又念:“寸草不留,六清净;与汝剃除,免得争竞!”

念完,另有侍者献上一个托盘,里面放着一度牒、一把剃刀。度牒暂时不,智真老只把剃刀取在手里。

“斩断一发恶心!”老向鲁达上虚晃一刀,“誓除一切苦厄!”再晃一刀,“誓度一切众生!”三刀晃过,又大喝一声,“咄!尽皆剃去!”

鲁达看得好玩,便忘掉了自己的胡。那两个执事的手法也真利落,智真老语声刚毕,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鲁达脸上,三刮两刮,真个寸草不留。

侍者又献托盘,智真老取起空度牒看了看,又念一偈:“灵光一,不昧前因;佛法广大,赐名智。”念罢,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,填上法名,付鲁达亲手收受——从此小经略相公帐的提辖鲁达,就变成僧纲司有案的和尚智了。

老又喊一声:“智听着!”

骤听这个名字,智呼唤别人,怎的无人答应?抬一看,个个都似要笑,这才想起,老唤的是自己,慌忙应:“俺,鲁——鲁智在!”法名上加俗家的姓,只是他一个人的规矩。智真老一时疏于纠正,自此也就叫开了。

“皈依佛、皈依法、皈依僧——”老为鲁智细说了这“三皈依”,然后上供,便算礼成。鲁智叩谢了老,又由知客领着他拜见师叔、师兄,整整忙了半天,才得与赵员外见面。

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私话,各有一番万般无奈、依依不舍之,却都不知从何说起。鲁智只是摸着新剃的光,怔怔地望着。赵员外却是低了,只用脚尖在泥地上画横七竖八的许多纹路——他的心,也像脚的痕迹一样

赵员外最放不心的,是怕鲁智不守清规,扰佛门,闹将开来,会揭穿了底案。这样千万遍思量,总觉得是把话说明了的好。

“鲁大哥!”赵员外叫了一声,却不说话,执着鲁智的手,现无限恓惶的神

一看他这神气,鲁智心便了。“赵员外,”他说,“休得如此!叫俺心里酸酸的不好过。”

赵员外,勉报以一笑:“鲁大哥,分手在即,我有三件事,若依了我时,我才得安心山。倘或不然,回得家去,也睡不安稳!”

“是哪三件?既有,俺总想法依你就是。”

“果然鲁大哥能应心,那就是我的造化了!”赵员外说,“第一件,休得逞好胜。鲁大哥,你是上山打虎、海擒蛟的手,常人当不得你的一拳。”

“俺省得。”鲁智快地答,“都为拳上闯的祸,俺吃苦须记苦。”

“果然鲁大哥最明白!”赵员外又说,“第二件,要谨慎,凡事‘祸从’,切记切记!”

鲁智想了想,毅然答:“这俺也依你。俺只当自己娘生俺地去,就是哑。”

赵员外笑了:“这倒也无须如此。不过遇着有关碍的话,休轻而已。”

“知了。你只说第三件是什么?”

“第三件,千万休闲事,顾得自己要!”

这话鲁智便有些应承不,他天生是疾恶如仇的,路见不平,要叫他无所动作,这比什么都难。

之间,以手搔,光秃秃寸草不生,不由得大生!想想自己满怀忠义,一腔血,不能一番响当当叫人跷大拇指的事业,却遁空门来个沙弥,还逞什么,好什么胜?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,还什么闲事?

这样想着,随又记起智真老的偈,原要“六清净”,原要“免得争竞”!罢了,罢了,既应承赵员外了和尚,便也应承他的话吧!

于是慨然答:“都依,都依!只当俺老娘生俺时,便是个瞎,看不见世间不平之事!”

总算如愿以偿了!但赵员外却不怎么欣,自己想想,都替鲁智委屈,便又执着他的手,歉疚而又激地说:“鲁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分上,这等委屈自己。今日之,我也什么话都不用说了。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,赴汤蹈火都使得。鲁大哥你安心在此,修。智真老极重你的!早晚衣服用,我自差人送来。稍得闲时,自必上山来盘桓。”

“俺理会得!”鲁智,“你就山去吧!也免得家中惦念。”

“哪有这话?少不得陪鲁大哥宽住几日。”

“不用,不用!到来终须一别,不如早早撒手。”

这是看得破的话,却也是绝的话。赵员外心里实在舍不得鲁智,但尘缘牵惹,亦于家人不宜,只好听从了他的话,拜别智真老,又千万拜托,善待智,方始黯然别去。

鲁智送别了赵员外,回到寺,却不知何可去。

只在前殿后院逛来逛去。各人有各人的功课,谁也没有工夫理他,而且看他的相貌,也叫人不敢亲近。他在家时闹惯了的,如何受得住这份寂寞?憋了一肚的闷气,脸越发难看。一整天的辰光,只得一个和尚跟他说了句话,那是听得钟声打斋饭的时候。

“智!”那和尚提醒他说,“‘过堂’了!”

鲁智只知州县衙门掌理刑名的推官,提审人犯,名为“过堂”,如何佛寺中还有这个样?一时好奇心起,兴冲冲跟在那和尚后面。一走走到斋堂,才恍然大悟,原来“过堂”就是吃饭。

不到斋堂,不觉得肚饥;一到斋堂,鲁智顿时腹如雷鸣。但望着大桶的稠粥,大笼的白面馒,却不得到——看斋堂中,东西分行桌,先到的和尚,一个个端然正坐;堂中设法座,想来要等智真老到了,方可开饭。鲁智记着赵员外的告诫,新来乍到,不敢造次,悄悄在边上找了个空位,坐等候。

不一会儿侍者引着老升座,念了供养咒。值日“行堂”供,每人一大碗稠粥、两个馒,一碗黄豆、盐菜、粉丝杂煮的罗汉斋。

也有规矩,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,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。鲁智细心看着,学会了规矩,到他时,伸蒲扇大的左手,刚把粥碗端了起来,狂地里喊声:“俺的娘!”赶放手,“哐啷”一声,打碎了碗,泼得一地的粥。

原来那碗粥极,加以太稠的缘故,上面结了一层粥衣,气冒不来,看上去像是不。鲁智不明就里,上了个大当。清净斋堂,让他这一喊一闹,几百双都盯着他看,看得他又窘又恼,心里骂:“他娘的!和尚的这碗粥比牢饭还难吃!”

自己跟自己赌气,坐了来,索连那两个馒也不动,心里思量:“这和尚不是俺当的,明天溜之大吉!只是七宝村去不得了,然则投奔何?”想一想:“有了!现在的‘牙李家’,到了那里再说。反正有度牒在上,不还俗也行,到李家几两银,四海云游,逍遥自在!何苦在这里连吃碗粥都吃不安逸?”

鲁智,一向是心里想什么,脸上摆来的就是什么!这时成竹在,烦恼尽去,便又有闲心来看和尚“过堂”了。

这一看,不由得好奇心大起。偌大斋堂,几百张嘴吃的粥,居然声息全无,而且动作飞快,这是怎么练来的本事?

越看越觉得不能相信,他低声问邻座的和尚:“你那粥是冷粥?”

“休妄语!”被问的和尚,只低声喝了这一句,不理他的疑问。

不理只好自己动手!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,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!

再还想说话时,只听一声引磬,数百和尚,放饭碗,一齐站起。东序首位的执事大和尚,声念偈:“所谓布施者,必获其利益,若为乐故施,后必得安乐!饭已讫,当愿众生,所作皆办,诸佛法!”

这名为“结斋咒”,念罢此咒,各自散去。他人皆饱,只有鲁智里是空的,桌上倒还有两个馒,打算着顺手带走,多少也可以挡一挡饥,但又怕人笑话,一时不敢伸手去。

就这踌躇不决的时候,智真老座前一个侍者,走了来拉一拉他的衣袖:“智老唤你到方丈有事。”

“可知是什么事?”

“只怕是你扰斋堂,老要罚你!”

罚就罚!鲁智在心里想,反正就这一遭了,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秋大路,看你罚谁?

这样想着,坦然到了方丈,走禅堂,第一就望见方桌上陈设着一份斋,一样的一碗粥、两个馒、一碗罗汉斋。鲁智唾沫,才转脸打个问讯说:“师父唤俺,为了何事?”

智真老指着斋:“你且吃了再说!”

鲁智大为兴,转来在侍者上凿个栗爆,笑着骂:“你个秃驴,骗得俺好!”

他只用了三分力量,侍者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,原是自己戏了他,当着智真老不敢申诉,,苦着脸,退到一旁去了。

“快吃吧!”智真老笑嘻嘻地说,“可当心,别再了手!”

鲁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坐来先摸一摸粥碗,不凉不,恰正可,于是“稀里哗啦”地不消片刻,把一份斋吃得净净,抹抹嘴站了起来。

“可曾吃饱?”智真老问

“也还将就。”

“知你肚宽,明日我着斋堂的典座,额外多供你些。”

鲁智不作声,心里有话:“明日不‘过堂’了,虚领了你老的人。”

“你且坐了,我有话说。”智真老又回吩咐侍者,“你且回避!”

等侍者一走,老却又默然,只是盯着鲁智看,一面看,一面微微发笑。鲁智只一见他这副神,不知怎么,心里就会嘀咕,自觉弱得只想告饶躲避。

“智!”老终于开了,“‘过堂’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?”

“俺——”鲁智老实答,“自己跟自己赌气!”

“我再问你,那时你在想些什么?”

“俺想的是——”

“佛家不打诳语!”

“不准打诳语,俺就不打。俺也不会打。”

“答得好!”笑着的智真老忽然叹气,“唉,智,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!”

鲁智不懂他这话,睁大了:“师父,你待怎讲?”

“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?尘缘方断,凡念又起!智,”老突地大喝一声,“说!实说!”

这一声在鲁智耳如雷,嗫嚅着说,“师父,你老要俺说什么?”

“说你打算何时逃走!”

“师父!”鲁智愣了一会儿,笑了,“俺服了你!你老怎知我要开溜?”

智真老一扬他那又又白的寿眉问:“智,你看我双?”

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!

“哪有些儿?”他说。

“我双,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?”

“师父好本领!见俺的脸,便知俺心事,既如此,”鲁智,“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?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。”

“何用猜?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,都在脸上。”

“迟疑不决?”鲁智皱起了一层眉,“俺不知缘何迟疑?何事不决?”

“既无迟疑,何不此时便山而去?”

鲁智让智真问住了,搔着光,无以为答。

去不去,这就是迟疑。”

想想果然,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——明日一早,是走的好,还是不走?

“既不忍去,又不忍留,这就是不决。”

“师父说得是。”鲁智苦恼地说,“俺事素有决断。就此刻,偏偏为难!”

“我知你的难。”智真,“待留,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;待去时,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!”

鲁智听得这几句话,一时傻了!句句着实,字字打心坎。自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,把他想说而说不来的一段意思,说得如此真切。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,真正搔着了——有这句话时,便为师父粉碎骨也值!

霎时间,鲁智如倒翻了一盏调了醋,说不的那又酸、又甜、又痛快的滋味,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。

好刚一条汉,在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,呜呜咽咽,涕泗滂沱。然而究竟不是孩,一面哭,一面却又觉得不安,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。

哪有这话?智真,辩才无碍,为人开示,因材施教,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涕。庙前侍者见得惯了,无足为奇,只需准备面汤,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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