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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8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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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厮的手上,着实有几斤力气。”他说,“不过,也还能对付得了他。人呢,到哪里去了?”

“你莫忙!”海和尚对小沙弥说:“你到外面站一站,休放闲人来。”

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,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,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,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,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,找石秀去算账,事便闹大了。

“照住持说,就此忍气吞声,吃了他的亏装哑?”

“凡事小不忍则大谋。”海和尚说,“君报仇,十年不晚。等我慢慢想条计,结果了他。前且让他一步。”

“怎么?”悟先生多疑,便即问,“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,拿他没奈何?”

“不是这话,不是这话!”海和尚急忙解释,“我是为你着想,万一闹事来,你是个家人,不过姓杨的——姓杨的是牢,倘或在监里了什么毒手,岂不是白害你一条命?我的意思是,你替我帮忙,为我气,我须不是害你,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,你再动手。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,一顿拳打杀了他,你须能远走飞,我才放心。”

悟先其实也是嘴酥,心里盘算着,自己所不过一门,如今看石秀也是此行家,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上面扯个直,在拳脚较量上,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,桌面上的那个手印,便是老大一个证据。

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,不能不说两句话;到搪不过去时,拼一场,也只有尽力而为。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,正中怀,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,沉不答,还有不甘罢休之意。

“悟师兄!”海和尚极力安抚,“你是智勇双全、极有丘壑的人,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,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?而况,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,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,一时寻他不着,气也无用。你听我的劝,慢慢儿筹划一个妥当的法结果了他,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,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难言的糊涂冤鬼,要这等才消得我心之恨!”

“也罢!”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,“住持开示,我不能不从。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,教他识我的厉害!”

“正是,正是!少不得还要仰仗。”

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,将悟先敷衍走了。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,越想越无趣,也越想越害怕。小沙弥知他心事重重,不去打搅他。就这样思前想后,海和尚在“愁城”中坐困了一日。

到得傍晚,胡陀悄悄走了来,先在窗外咳嗽一声。海和尚惊醒,随即问:“什么事?”

这话就问得奇怪!日日须来一趟,报知潘家的信息,惯了的“功课”,岂有不知之理?胡陀这样在心中疑惑,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。

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,经此顿挫,自然醒悟,便开相问:“可是与昨日一样?”

“不一样!”胡陀答,“今天是绿的。”

“噢!”海和尚,常规旧例地说一声,“辛苦你!”

等胡陀一走,他又上了心事:畏惧石秀,颇想从此歇手。然而自己割舍得割舍不还在其次,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。今日之事,彼此休戚相关,要与她说个明白,讨个主张。看来今夜还是要去。

去了又怕石秀。杨雄是被瞒在鼓里,不必顾忌,怕的是石秀布陷阱,一去恰好自投罗网。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,今日看他说话行事,着实有些算计。再想想自己,斗力斗不过他,犹有可说;斗智斗不过他,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的事。

千百回盘算,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,实在委决不。想到“我佛有灵”,就只好去虔心叩求,指凡愚了。

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,默默祷祝:“弟三生宿业,不得不了;如今遇着意外障,退两难,望求菩萨指示。弟虔诚忏悔,只是今夜不去,恐牵意外冤孽。菩萨若许弟践约,赐个上上吉签。”

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,伸手向签筒里一一支签来看,先就倒冷气,是支签。然而还是不死心,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。

签是第五签,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,上面四句话:“七十二战,守正用奇;忽闻楚歌,一败涂地!”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,大小七十二战,战无不胜;到得垓被围,四面楚歌,士无斗志,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。想想自己,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,事事顺遂,亦如楚霸王般得意,而今石秀的警告,便是“楚歌”,若不听时,必致一败涂地。

不对!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,胡陀的木鱼才是“楚歌”,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,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,就算他醒得早,不听见木鱼声,只自己不在巧云床上,再也不得起床窥探;就算起床窥探,潘家宅与店面隔绝,也探不什么来。

这样一想,忧烦顿消,兴冲冲回到静室,命小沙弥将胡陀唤了来有话代。

“今日我不去。”他索连胡陀都先瞒过,“你明日不须去报晓。”

陀自然诧异,心里在想,莫非喜新厌旧之故?倒要问他一问。

“明日午呢?可要去看红绿?”

海和尚想了想答:“到明日我再通知你。”

陀答应着走了。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,如今全靠自己了!若是睡得过,走不巧云卧房去,那便怎么

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,不敢造次。挨到起更时分,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,更觉坐立不安。一个人像驴牵磨似的转了半天,站定了跺一跺脚说:“嗐!拼得一宵不睡,还怕什么?”

想停当了,随即溜了去。夜人静,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,猫儿捕鼠一般,将睁得好大,只望着前面。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,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。

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。门里望见影,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,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。

海和尚心不止,一手住迎儿的肩膀,使劲,示意她停了来,然后凑到她耳边问:“石三郎可在家?”

凑得近了,海和尚心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。迎儿诧异,也附耳问:“如何这等着慌?石三郎贩猪去了。”

“不曾悄悄溜了回来?”

“溜回来什么?”

“好妹妹,你先不要问,只答我的话!”

“没有见他的影。”迎儿轻声答,“吃过夜饭,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,铁将军把门,哪里有什么人?”

这一说,海和尚宽心略放,今夜大概不碍了。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,一去便“噗”地一灭了豆大的一灯火。

“怎么了?”巧云不满地说,“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一来又这等鬼样!”

“轻声!”海和尚在黑里,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,轻声又说,“我本来不想来,又怕你白等一夜,只好来了!”

“哼!”巧云冷笑,“你就让他吓倒了!我都不怕,你怕什么?”

“你也休这等托大!闹将来,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。你摸摸我的心,快要了!这不是人过的日,三五个月来,不等一佛世,二佛就要涅槃!”

听这一说,巧云越发不快。“我晓得了!”她说,“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,把我看成脚底的泥,即刻刷刮了的好!”

“哪有这话?”海和尚着急地说,“我实在是怕!你摸我的心。”

“我不要摸!你哪里还有良心!良心丧尽了。”

“你总是不信我的话!我们同船合命,船到江心有了漏,总该想法才是,光是吵嘴,不受商量,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?”

巧云不响了,想想他的话也有理;再回细思石秀的警告,知是碍着潘公和杨雄,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。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的顾虑,就算拿住了他的短,诸事无碍。

“本来,胡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!”巧云说,“一条死巷,报了晓不走,难怪人家小心。”

“我也知不妥。从今以后,再不叫胡陀来报晓,省得惊动闲人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你还怕什么?”巧云有意将声音提了些,“我这里再严密不过,望不见影,听不见人声,谁知我这里的事?”

这一说,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。“就怕睡得过!”他说,“为求安妥,只有拼着一夜不睡。”

巧云心想,这也不妥,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,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,第二日白昼,是个当家的大和尚,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!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,日久天如何支持得住?“我倒有个计较。”巧云说,“多与迎儿些好,叫她坐夜!”

“罢,罢!”海和尚说,“正在发的女娃儿家,贪吃睡。睡得沉时,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,没的倒误了大事!”

这真正是件大事,却没个区!巧云疼他,咬一咬牙说:“你莫!拼着我一夜不睡,到时候叫醒你就是。”

这般意厚,海和尚越发说不从此断绝往来的话。巧云倒也真惜他的神,一番缱绻,叫他闭着睡,自己端张椅危坐,倦意上来,只睡了去时,往左右一侧,自然惊醒,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。

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,海和尚心境不宁,睡得不沉;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,一仰坐了起来,披衣床,但见一钩残月,炯炯双眸,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。

“到底还早,”她劝他,“不妨再睡一会儿。”

海和尚本想答话说:早早离了这里,才得安心。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,所以这样回答:“累你坐守,我怎能安心睡觉?不如早早走了,好让你安睡。”

巧云当他是真的贴,越有恋恋不舍之意,怎奈空留无益,只好悄悄送他门。等回到卧房,在枕上翻来覆去,想到石秀,就像中横梗着什么东西,教人非去之不快。

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,却是再也想不撵走石秀的法。这天石秀贩猪回来,潘公心里兴,置酒劳,不想多吃了几块,又伤了。刚好的病,突起反复,请了一帖来看,两只手指一到潘公的脉息上,脸顿时显得沉了。

“难!”到请到堂屋开方时,他不住摇,“这病一反复,成了伤寒,难着力了。”

果不其然,药石无灵,病势日重一日;拖过了年,越发不妙。潘公自己也知大限将至,这天神略略好些,将女儿、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,嘱咐后事。

“自病自得知,我是不中用了。”潘公语声虽微,神明湛然,很洒脱地说,“我一生不曾过亏良心的事,所以到有人缘。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,却从不曾挨过饿、受过冻,快活一世,也死得过了。只是,我不放心巧云!”

到底父女天,巧云着一泡泪,劝:“爹,开,你的病也快好了,休说这些断话。”

“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。”潘公看着杨雄又说,“女婿,你看我们翁婿一场,凡事要担待巧云。”

“是!爹请放心。真个有什么三两短,我看她,自然与你在日一样。”

“这就是了!”潘公欣,转看到石秀,脸上顿时有凄惶之

“潘公,”石秀抢在前面说,“你老的心事,我尽皆知。只请你安心养病,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。”

潘公摇摇角涌两滴黄豆大的泪:“等不及了!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,是我一件憾事。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地盼着,早早成亲!”

“爹!凡事有我,我自督促兄弟上办这件事,不教你老心愿落空。”

“这才是你哥哥的说话。”潘公说到这里,脸显得极其郑重,“今日有句话,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。我与三郎,如父,这爿行,又是三郎一手料理。等我后,招牌要换一换,不叫‘潘记’,叫‘潘石记’,三郎有一半的——”

“潘公!”

“你听我说,”潘公连连摆手,“常言得好: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。巧云,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,也莫小气,须知你与女婿,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!我这一把年纪,看人再不会错。”

巧云低着不响,杨雄是“喏喏”依承,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。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,才算勉答应来。

就这代遗嘱的第三天,潘公一气上不来,寿终正寝。全家上哀哭尽礼。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,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上,限期缉拿归案,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。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,急忙赶来念“倒经”。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,怕他们“旧复炽”。

一则是孝在,意绪不佳;再则也存着戒心,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,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佛事,巧云都躲着不照面。海和尚自然更机灵、更谨慎,料知就见了面,在石秀那双睛之,与巧云说不成话,不成眉,反倒不如“不见为净”,所以巧云不正如所愿,满脸虔诚忧伤,专心一志念经。

这番作果然瞒住了石秀,心中暗暗在想:海和尚真个改过了。难得的是,巧云也谨守闺门。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,保全了杨雄的脸面,就真正是潘公泉有灵了。

过了五七发送——大宋朝通行火葬,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,石秀亲手检齐骨,用个洁净瓷缸装了,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,拜了几拜,哭了一场。潘公的一场大事,算已了结。

“喂!”巧云唤她丈夫,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,“你休睡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
“今日倦了,有话明日再说。”

“总是这等!”巧云骂,“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,要么不回来,一回来就尸。你不愿听我的也罢,明日我自己到前与他说去。”

前面那几句骂,杨雄似听不听,毫不在意,最后那句话耳中,印在心里,倒把瞌睡虫撵走了。

“什么事你要到前去说?可是与三郎言语?”

“不是他是哪个?你不听,我只好与他说,谅他也不敢不听。”

这话的气越发不好。“什么事?”杨雄心生警惕,“你休去惹是非!”

“什么惹是非?”巧云停了一,拍着掌,重重地说,“听你这一句话,就是早散早好。”

“早散早好!你怎说这话?”

“为什么说不得?”巧云来,“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。再说,我也不亏待他!各人上有一爿天,男汉各有各的事业,何苦鼻碰着睛,挤在一起。”

杨雄听得“不亏待他”这句话,气平了些,起床,自己倒了盏冷茶吃,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,再作理。

“爹要开这行,我就嫌烦。虽说是猪,到底也是杀生,不作孽?”巧云又说,“我心里总在疑惑,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行,平日多行些善事,照他老人家的,起码还有十年好活。”

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,理说得了,他一窍不通,要说得刚刚他懂,三分便变作十分。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,恰恰够他的火候。虽不言,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,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,莫说巧云,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。

“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。”那婆娘也是角,偏又宕开一句,“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,真正比狼嗥还难听!”

“我你是听惯了的!”杨雄微皱着眉,“说真的,我也听不惯。时常好梦里,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。”

“我哪里听得惯!从前爹这行买卖的时节,开店是开店,住家是住家,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。”

“怪不得!”杨雄,“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。冬天还不怎么,夏天血污淋漓,惹多少苍蝇来叮?那气味也受不得!”

见丈夫说到这话,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,以退为,改了主意。“喂!我说,”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,神间别有一心安理得的喜悦,“不如我们搬去,这爿行就给三郎。这原是爹的意思,你可好?”

杨雄想了想说:“好倒是好,只怕三郎不肯!他最讲义气,最怕落什么褒贬。纵然你我心甘愿,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,必不肯如此。”

“想想也是!”巧云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,叹了气,“原是‘潘记行’,要他改‘潘石记’都不肯,不一时间改作‘石记’,街坊自然会有闲话。”

杨雄不作声,又去倒了盅茶吃。巧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,心里不免懊悔,怕自己作太过,巧成拙,因此想着,要设法扳转局面。

于是她的脸又一变,变作 “闭门推窗前月,吩咐梅自主张”的那神态:“我也不得了!爹爹在日,他忘不了这行生意,吵也罢、脏也罢,我女儿的,没的看他那把年纪,还非违拗不依不成?如今两样了,你们弟兄再好,也不能说得我不能安生过日。你自与三郎说去,不行是开是歇,总远离了我就是。”说完,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,自走了开去,与迎儿商量明日些什么肴馔,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。

杨雄愣了半天,突然心中灵光闪现,顿时有了计较,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,事得顺当。

“大!”他喊,“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

听他语声嘹亮轻快,巧云就知自己的话见效了,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,顺:“你说就是,我在这里听着。”

“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,迎儿休在这里!”杨雄挥挥手,“到那里去站一站,回再来。”

“也罢!”巧云使着,“你就回再来。”

等撵走了迎儿,杨雄未曾开,先一副郑重的神,好教巧云在意。看她目光收拢,专注在自己的脸上,他才问:“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?”

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。“你指的哪一句?”她问。

“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。”杨雄问,“你倒说说看!”

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?倒像要问得人心服服似的!巧云自然不快。然而转念想一想,懂了杨雄的意思,是怕自己小气,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,拿行的一半分给石秀,若是这样的心思,他就错了,只要石秀离了这里,不要说是一半,就把整爿行双手奉送,她也舍得。

于是她快快地答了来:“爹要拿行送一半与他,也是没法的事。等收歇了来,剩多少钱,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,我不。”

“你说到这话,就好办了!”杨雄极欣地说,“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,我上与他去说。”说着,站起来,便待去寻石秀。

“慢!你就是燎火燥的脾气。”巧云拉住他问,“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?”

“咦!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?他劝三郎早早成亲,三郎也答应了他的。如今将这爿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,该得多少现银,有三郎一半,正好拿来办喜事。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?”

“这都随你们,我不。”巧云说,“我只放句话在这里,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:若是好人家的女儿,我们个妯娌来往;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,你‘攀’不上!”

巧云是借这个因要叫石秀搬了去,最好断绝来往。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,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。心里想解劝几句,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,将来总有拉拢机会。因此糊糊地答应着,一径走到外来寻石秀。

“兄弟!”杨雄说,“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,今日我有兴,你须陪我。”

“是!”石秀答, “大哥有兴,自然奉陪。”

因为要把杯谈,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,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,找了间小阁,拣几味致肴馔,上酒来,连吃数杯,等兴致上来,方始开

“兄弟!”杨雄问,“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?”

潘公的遗嘱,石秀句句谨记,当即庄容答:“我都谨记着。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意,一辈不敢忘的。”

“那好!我且问你,成亲的事怎么说?”

这件事就难说了,不过此时也还不急。“五七刚过,”他说,“等我慢慢策划。”

“兄弟,我倒有个计较。也是你嫂嫂提起,休他妇人之见,在我看却是两全其——”

于是杨雄提到将盘,得银两均分,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。这段话是谈办法,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。

“兄弟,不是我说,我那老丈人要开行,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,其实是委屈了你。论你的人品、才,哪一样不胜似我?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,岂不可惜。所以,这行不开也罢!”

石秀凝神静听,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,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。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,尽往好的里去打算。既是异姓手足,不忍他受欺,须当揭穿真相。

话已到了边,忽又顿住,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。巧云要撵自己去,是再无可疑的事。只是为何如此,却有两看法: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;二是不投,不愿住在一起。如说前者,若是没有,则事成过去,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,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;如说后者,则自己就该知趣,何必赖在人家檐惹厌?

这样一转念,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,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:“大哥,维持这爿行,也是老人家的意思。”

“老人家的话,也有听不得的。”

这就再无话可说了。石秀想了想,自己定了主意,便即答:“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。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,先料理了这爿行再说。”

“好!你我分行事。你料理行,我料理你的亲事,明日便托快活三媒。”

这句话乎石秀的意料之外。他的原意是盘了行,飘远走,预备投老经略相公帐去从军。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,等把亲事说定了,新郎官来个“临阵脱逃”,却不成了笑话?

为今之计,只有先拦着他再作理。“大哥,事要一桩一桩地办。”他说,“等我先把行料理了,看能落多少银。若是赚得多了,大哥与嫂嫂的意,我就老实拜领。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。”

“这话就不对了!莫非赚得不多,就不办喜事?”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,着他的胳膊说,“兄弟,你须想一想,老人家在黄泉路上,盼望着你早早成家,一颗飘飘的心好有个着落!”

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意,石秀急忙答:“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。不过钱多是钱多的法,钱少是钱少的法。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,我总须求个心安。而况有了个家,开门七件事,是钱,过日也须有个算计。漫无限制,撒手了去,到接不上的时候,又待如何?”

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,对居家过日茫然不知甘苦。听了石秀的话,心里在想: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,开阔,到底坐过几天账台,说来的话实在。因而,改了自己的主意。

“兄弟,你的话不错,我就依你,只是这爿行须早早料理。”

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。一面喝酒,一面盘算,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。

“大哥,这爿行是连店面一起盘,还是只盘生财存货。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去,人家开的价就,因为潘记行的招牌也还响亮,主顾走熟了,生意不会少,承盘的主儿自然肯价。”

“这怕不行!”杨雄摇摇,“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,血污淋漓也嫌腌臜。”

“是了!”石秀接来问,“然则空来的店面如何?”

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,空来的店面如何,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,何须他来心?既然问到,自有一番意。但杨雄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,只当石秀有心要住。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,顿觉万分为难,尽自大喝酒、大箸吃菜,先不答他的话。

石秀见此光景,暗暗叹息,忍不住便说:“大哥,依我说,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去,或是开店,或是住家,彼此也有个照应。”

照应是假,有人住在家前面,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。石秀的意,杨雄虽看不到,不过那是句好话,却是听得来的。

“兄弟说得是——”杨雄突然顿住。

杨雄是看得到,说不。如说石秀的话不错,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了石秀和胜文的房?彼此至,休戚相关,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,然而因为巧云有话,杨雄就不能这么说,只好蓦地里咽住。

石秀是个汉,只要杨雄说闭歇行的一句话来,他就算是搬那里了,自然更没有回商量,想住前面那两间屋理。只是顺理成章的事,杨雄偏不松一句,未免心有些气不忿。

转念一想,自己是错怪了杨雄。他只为不明中的隐,听了巧云的撺掇。大丈夫难免妻不贤、不孝。杨雄娶了这一房妻,实实在在不幸!自己既承他厚待,视如骨,就当谅,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?

想到这里,自觉惭愧,便举杯说:“大哥,请满饮一杯。”

“你我一起!”杨雄了一杯酒,吐了一番话,“兄弟!我老丈人在日,拿你当嫡亲侄;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,时移势转,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,我心里也难过。若是歇了这个买卖,兄弟,你我就此疏远,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!”

听得这话,石秀不免惶恐:“大哥,我不敢!”

“这才是。”杨雄欣地说了这一句,停杯沉思,然后用乞求饶恕的光看着石秀说,“兄弟,你我相不是一日,我的境你也看得来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千不念,万不念,念在潘公分上,诸事担待则个。”

有了这句代,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,亦已消释无余。“大哥,你言重了!”他站起来又敬一杯,“石秀纵使有委屈,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、大哥的意。”

“这就是了。兄弟,你我是一辈,都看日后吧!”

于是两洽,彼此都吃到八分,方始罢手。到了第二天上午,等店里的生意落市,石秀便换了一净衣服,取两块碎银放在上,径自来到岳庙前,找到一家店名叫作“仙羽居”的茶店。

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,茶客却是俗的居多,一个个脑满,浑油光闪亮,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。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“茶会”,同行凡有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,都在这里聚会。石秀平日少来,这天是为了潘记盘特意来觅个主儿。

只要风一去,当时便有人来接,不过都是乘兴而来,败兴而去,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

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,同行来探问盘,都是看中了潘记行的那个店面,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,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。听说只盘生财,无不失望:那些腌臜邋遢的,要它甚?

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,一无结果。杨雄公事忙,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,巧云却忍不得了。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,提起来这件事,着他去问石秀。

石秀自是据实回答,杨雄想想不错,不过他对买卖上是外行,拿不主张,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。

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,各有一也只存在心中,当着杨雄的面,那婆娘格外忌,听石秀说完,即问:“如今依叔叔说,该当如何?”

“也只有慢慢寻。”石秀答,“自从大哥吩咐以后,我就不再货,将那几猪杀完了,若是再无人承盘,就只有把招牌摘来,暂且歇业。”

“也只好如此。”杨雄

有句话,石秀想了又想,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。“照我看,”他一字一句地说,“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,不然吃亏忒大。”

“何以呢?”

“现在有几百两银账在外面,都是酒楼、饭馆,凭折来取了去的,当时立折的时候,言明三节结账。一旦歇业,欠人的少不得,人欠的就难得收齐,最好拖到端午,等结了账再摘招牌。”

“这话说得是。”

巧云也得不错,但石秀一走,她的话又不一样:“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!你在衙门里,他不是肯省事的人,哪个敢赖账?”她又加了一句:“事全要看自己!”

杨雄是棉耳朵风车心,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理,:“我与三郎去说。”说着就站了起来。

“慢着!我且问你,他的亲事如何了?”

“他说:先料理了这爿店,看能收得多少银,再作理。”

“昨日无事,我算了算总账,当初是四百两银的本钱,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,赚的三百两银,都在账上。”

杨雄略想一想说:“爹爹说了的,这爿店有他一半,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与他。”

三百五十两银,不是个小数,巧云自然心疼,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去,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。

“就是这样。”巧云说,“你与他去说,卖完存货就关门,用不着拖到端午。外面的账看是多少,归他收了用,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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