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节 门阀之制下(2/7)

晋、南北朝之世，士大夫之恶德，盖有多端。言之切著明者，莫如葛洪。洪固有心人，其所著之《抱朴》，《篇》虽惑溺神仙，《外篇》则实足与王符之《潜夫论》并称也。今试略引其言，以见其时所谓贵胄者之形焉。其恶德之最浅而易见者，时曰酗。《酒诫篇》述其弊曰：“贞良者华督之顾眄；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；迟重者蓬转而波扰；整肃者鹿踊而鱼跃。或奔车走，赴坑谷而不惮；或登危蹋颓，虽堕坠而不觉；或肆忿于。或酗醟于妻。加枉酷于臣仆。用剡锋于六畜。炽火烈于室庐。掊宝玩于渊。迁威怒于路人。加暴害于士友。亵严主以夷戮。犯凶人而受困。白刃而忘思难之虑。棓杖奋而罔顾前后。搆漉血之仇。招大辟之祸。以少陵，则乡党不相重矣。责辱人父兄，则弟将推刃矣。发人所讳，则壮士不能堪矣。计数刻，则醒者不能恕矣。其为祸败，不可胜载。”此等形，设见于今日，宁非极等无教化之人所为乎？（今之论者，每谓“中国人之酒德，远胜于欧、”，然此实后世之事，若稽诸古昔，则知其酗实与欧、人同，此篇亦可为其证也。）此犹可诿曰酒实为之也，而其醒时之悖戾，亦有不减于醉时者。《疾谬篇》曰：“嘲戏之谈，或及祖考，或逮妇女。往者必务其焉。报者恐其不重焉。利者扶而党势。辩给者借鍒以刺瞂。以不应者为拙劣，以先止者为负败。乃有使酒之客，及于难侵之，不能堪之，拂衣棘，手足相及。丑言加于所尊。心变而成仇。绝坏，搆隙致祸。”此其忿不思难，亦何异于醉客乎？夫行检之不修，实由其居心之不逊。《疾谬篇》又曰：“或因变故，佻窃荣贵；或赖援，翻飞萃；于是气陵云，步视远。顾瞻否滞失群之士，虽实英异，忽焉若草。或倾枕而延宾，或称疾以距客。令人士立门以成林，车骑填噎于闾巷。”更有“不治清德以取敬，而杖气力以求畏。其众也，则亭立不坐，争端上，作谐声，逐人自安。其不得意，恚对不退。其行也，窄之地，耻于分涂，振策驱，推人于险，有不即避，更加摅顿。”此非舆氏所谓横逆之来，与禽兽奚择者乎？《刺骄篇》曰：“生乎世贵之门，居乎烈之势，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。亦有自卑碎，由微而著。便自轩昂，视人犹芥。或曲宴集，弦嘈杂，后宾填门，不复接引。或于同造之中，偏有所见。复未必全得也，直以求之差勤，苞苴继到，壶榼不旷耳。”贪婪而外悖慢，其恶德为何如哉？其夷居则不务德业，惟事游。《疾谬篇》曰：“盛务惟在樗蒲弹棋。所论极于声之间。举不逾绮襦纨袴之侧。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。不闻清谈论之言，专以丑辞嘲为先。”《际篇》自言：“诸戏之事，弹棋、博、弈，皆所恶见；飞轻走迅，游猎遨览，咸所不为；殊不喜嘲亵”，则“亲辽远”矣。至其党类聚集，则《疾谬篇》又言之曰：“其相见也，不复叙离阔，问安否。宾则门而呼，主则望客而唤狗。其或不尔，不成亲至，弃之不与为党。及好会则狐蹲饮，争竞割，横拨淼折，无复廉耻。以同此者为泰，以不尔者为劣。终日无及义之言，彻夜无箴规之益。”甚有如《刺骄篇》所言：“或项科，或袒蹲夷，或濯脚于稠众，或溲便于人前”者。其游遨也，则《疾谬篇》言之曰：“携手连袂，以遨以集。他堂室，观人妇女。指玷修短，平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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义自逸，敬容独勤庶务，为世所嗤鄙。时萧琛巡者，颇有轻薄才，因制卦名离合等诗以嘲之，敬容之如初，亦不屑也。然此等人甚少矣。）魏寇之动也，梁元帝犹于龙光殿述《老》义，敌兵至襄，乃停讲，旋复续讲，百僚戎服以听。置祸福死生于度外，时人庸或以为致，然膺民社之重者，其成败利钝，实非徒一死生祸福之所关，而其轻心掉之，至于如此，尚何言哉？王衍之死也，顾而言曰：“吾曹虽不如古人，向若不祖尚浮虚，戮力以匡天，犹可不至今日。”桓温曰：“神州陆沉，百年丘墟，王夷甫诸人，不得不任其责”，信矣。此等弊风，前人每蔽其罪于清谈，而溯其原于正始。（《日知录》云：魏明帝殂，少帝即位，改元正始，凡九年。其十年，则大傅司懿杀大将军曹，而魏之大权移矣。三国鼎立，至此垂三十年。一时名士风，盛于雒。乃其弃经典而尚《老》、《庄》，蔑礼法而崇放达，视其主之颠危，若路人然，即此诸贤为之唱也。自此以后，竞相祖述。如《晋书》言王敦见卫玠，谓史谢鲲曰：“不意永嘉之末，复闻正始之音。”沙门支遁，以清谈著名，于时莫不崇敬，以为造微之功，足参诸正始。《宋书》言羊玄保二，大祖赐名曰咸曰粲。谓玄保曰：“令卿二有林正始余风。”王微与何偃书曰：“卿少陶玄风，淹雅修畅，自是正始中人。”《南齐书》言袁粲言于帝曰：“臣观张绪，有正始遗风。”《南史》言何尚之谓王球，正始之风尚在。其为后人企慕如此。然而《晋书·儒林传序》云：“摈阙里之典经，习正始之余论，指礼法为俗，目纵诞以清。”此则虚名虽被于时，笃论未忘乎学者。是以讲明六艺，郑、王为集汉之终，演说《老》、《庄》，王、何为开晋之始。以至国亡于上，教沦于，羌戎互僭，君臣屡易，非林诸贤之咎而谁咎哉？）其实正始诸贤，初非无意于天者，读《秦汉史》所述，已可见之。谈玄亦学问之事，初不必其废事；即晋世所谓名士者，亦或废事或不废事，初非一染玄风，即遗俗务也。（如《晋书·羊曼传》曰：“曼任达颓纵，好饮酒。温峤、庾亮、阮放、桓彝，同志友善，并为中兴名士。时州里称阮放为宏伯，郗鉴为方伯，胡母辅之为达伯，卞壶为裁伯，蔡谟为朗伯，阮孚为诞伯，刘绥为委伯，而曼为黯伯，凡八人，号兖州八伯，盖拟古之八隽也。”此中温峤、庾亮、桓彝、郗鉴、卞壸、蔡谟，并功名志节之士也。）故以晋、南北朝士大夫风俗之恶，蔽罪于清谈，溯原于正始，非笃论也。晋、南北朝士大夫风俗之恶，实当溯其原于千载以前。盖自隆古之世，治人者与治于人者，等级既分，治人者遂日益纵恣佚，而其居心亦日益险诈卑鄙，其魄遂日以委靡不振，终至于灭亡而后已。此乃一等级之将即消亡，固非一人一事之咎，亦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